应天府的雨下了整整三天,紫禁城的琉璃瓦被冲刷得油亮,檐角的铜铃在雨雾中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响。朱元璋坐在御书房的窗前,手里捏着那份关于北美船队失踪的卷宗,指尖把“无一生还”四个字按得发皱。案头的烛火被穿堂风带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陛下,该进药了。”王瑾端着药碗走进来,碗沿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把药碗放在案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朱元璋的脸色,“太医院的陶院判说,这药得趁热喝,才能压得住肝火。”
朱元璋没看药碗,反而指着卷宗上的一句话:“你看这里,‘地方官报,沿海百姓称近月常有异邦船只出没’,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现在才呈上来?”
王瑾的手缩了缩,低声道:“是……是礼部压了几天,说怕惊扰圣驾。他们以为只是些寻常商船……”
“寻常商船?”朱元璋猛地把卷宗摔在案上,纸页散落一地,“寻常商船会带着开花弹?会在‘鬼打墙’洋流里设伏?礼部那帮人,整天抱着《大明集礼》啃,都啃成糊涂虫了!”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雨点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王瑾赶紧捡起卷宗,又把药碗往朱元璋面前推了推:“陛下息怒,身子要紧。要不……传郭英进来?让锦衣卫去查查礼部是谁压了消息,办了他就是。”
“办了他?”朱元璋冷笑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办了一个,还有一群。你以为这只是礼部的错?兵部调兵拖沓,户部拨款磨磨蹭蹭,工部造的船连半年都撑不住……”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压在水底的石头,“王瑾,你说,这应天府的宫墙是不是太厚了?厚得让朕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了。”
王瑾心里一紧,扑通跪在地上:“陛下……”
“起来吧。”朱元璋摆摆手,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朕想起二十年前,跟着父亲在濠州城外看庄稼,那时天旱,地里的玉米都卷了叶,县太爷却还在催税。若不是亲眼看见,朕哪知道百姓过得那么难?”
他转过身,眼里闪着异样的光:“现在也一样。朝堂上的奏折写得天花乱坠,不是‘百姓安居乐业’,就是‘吏治清明’,可真要是那样,北美船队的消息怎么会迟了半个月?那些异邦船只能在沿海晃悠这么久?”
王瑾试探着问:“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出去走走。”朱元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脱下这龙袍,换上布衣,去看看真实的大明是什么样子。”
王瑾吓得脸都白了:“陛下万万不可!外面雨大路滑,万一有个闪失……再说,您是万金之躯,怎能轻易出宫?”
“万金之躯?”朱元璋笑了,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旧刀,刀鞘上的漆都掉光了,“这是朕当年打天下时用的刀,跟着朕砍过元兵,劈过荆棘,那时朕可不是什么万金之躯,就是个想让百姓过好日子的汉子。现在日子好了,倒不能出门了?”
他把刀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这么定了。你去告诉郭英,让他挑三个最得力的侍卫,再找个机灵的锦衣卫百户,扮成管家。对外就说朕龙体不适,需要静养,让太子监国。”
王瑾急得直跺脚:“陛下,太子年纪还小,监国怕是……”
“不小了。”朱元璋打断他,“他跟着宋濂读书十年,该学着处理朝政了。再说,有内阁学士帮衬着,出不了乱子。你再让尚衣监准备几套寻常富商的衣服,别太扎眼,布料普通些,就像……就像吴良家那样的。”
正说着,朱文正捧着一份奏折进来了,看见王瑾跪在地上,不由得愣了一下:“陛下,这是西厂刚送来的密报,说日本遣唐使里有个人,曾在三年前去过北美,还画了张航线图。”
朱元璋接过密报,快速扫了一遍,忽然拍了下桌子:“果然有问题!你把这份密报交给太子,让他跟内阁议议,该怎么应对。对了,别说是朕让你交的,就说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朱文正心里纳闷,但还是躬身应道:“是。陛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请陶院判来看看?”
“不用。”朱元璋摆了摆手,“朕就是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对了,你知道应天府外的运河沿岸,哪个地方的百姓最苦?”
朱文正愣了愣,随即道:“回陛下,听说是山东境内的东昌府,去年黄河决堤,淹了不少田地,百姓日子怕是不好过。”
朱元璋点点头:“好,就去东昌府。”他看向王瑾,“听见了?让郭英准备些干粮和盘缠,明天一早出发,走侧门,别惊动任何人。”
王瑾知道劝不住了,只好爬起来:“陛下,那……要不要带些侍卫?再多带些兵器?”
“带什么兵器?”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朕是去看百姓,不是去打仗。就带那把旧刀,够用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让尚膳监准备些咸饼,路上吃,别弄那些山珍海味,露了破绽。”
朱文正看着朱元璋眼里的光,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声道:“陛下,若是遇到地方官盘剥百姓,您打算怎么办?”
朱元璋摸了摸那把旧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怎么办?当年在濠州,朕砍了那个催税的县太爷,现在若再遇上,照样敢砍。”他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些,“不过现在是太平盛世,先记下他们的名字,回来再算总账。”
朱文正躬身道:“陛下圣明。臣这就去告诉太子,让他多关注山东的动向,万一……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及时接应。”
朱元璋点点头:“你想得周到。记住,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朕这次出去,不是去摆皇帝的架子,就是去当几天寻常百姓,看看他们的日子,听听他们的心里话。”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朱元璋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世界,那里有炊烟,有稻田,有他用一生守护的百姓。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鄱阳湖大战时,一个老渔民对他说的话:“船要行得稳,得知道水里的礁石在哪;当皇帝要当得稳,得知道百姓的难处在哪。”
那时他记在心里,现在,他想再去听听那些话。
王瑾在一旁收拾着行装,把几件布衣叠得整整齐齐,又把那把旧刀用布包好,放进包袱里。他看着朱元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陛下虽然平日里威严得让人害怕,可骨子里,还是那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汉子。
“陛下,都准备好了。”王瑾轻声道,“郭英的人在侧门等着,都是些面生的侍卫,不会被认出来。”
朱元璋转过身,换上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着块普通的玉佩,看起来就像个走南闯北的富商。他拿起包袱,掂了掂:“走吧。告诉太子,朕走的这些日子,让他好生看着家,别出什么乱子。”
王瑾躬身应道:“是。”
两人走出御书房,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宫墙下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朱元璋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宫殿,眼里闪过一丝留恋,随即转身,大步向侧门走去。
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可能会遇到贪官,可能会碰到乱匪,甚至可能听到些让他心痛的真话。但他更知道,身为大明的皇帝,他必须去听,必须去看。因为只有脚踩在泥土里,才能知道这片土地到底需要什么。
侧门的阴影里,郭英带着三个侍卫等在那里,他们都穿着短打,看起来像些寻常的随从。看见朱元璋走来,郭英刚想行礼,就被朱元璋摆手制止了。
“从现在起,别叫陛下,叫东家。”朱元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咱们这就出发,去看看真实的大明。”
郭英躬身道:“是,东家。”
一行五人走出侧门,消失在晨雾中。宫墙内,王瑾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太子的东宫走去。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皇宫里的齿轮,要换一种方式转动了。而宫墙外的那条路,正等着它的皇帝,去一步一步地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