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的月光像一层薄霜,洒在安庆府的青石板路上。府衙后院的桂花树影影绰绰,罗昭背着个青布包袱,正踮脚往角门挪——他刚从荆襄碰壁回来,还没来得及向陈友谅复命,就被密令叫到安庆,说是有要事相商。
罗先生深夜到访,真是稀客。角门后突然亮起一盏灯笼,火光里映出张定边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他身后跟着四个铁甲卫,手里的朴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主公在堂上候着,让我来迎您。
罗昭心里一紧。张定边是陈友谅的左膀右臂,向来不待见自己这些舞文弄墨的谋士,此刻笑得越是热络,越让人发毛。他强作镇定地拱手:有劳张将军。
穿过天井时,桂花香里混着股血腥味。罗昭低头,看见青砖缝里渗着暗红的痕迹,像刚洗过血的抹布。他想起临行前听九江的老吏说,安庆守将祝宗最近和陈友谅闹得很僵——祝宗想让儿子承袭自己的职位,陈友谅却硬要派心腹来当副守,两人在军议上差点动了刀子。
罗先生可知主公为何急着召您来?张定边忽然开口,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刀疤像条活蜈蚣。
罗昭干咳一声:想必是为荆襄之事......
非也。张定边打断他,突然停在堂前,主公收到密报,说祝宗与朱元璋暗通款曲,还私藏了三船粮草,想献出去当见面礼。
罗昭惊得后退半步:这......这不可能!祝将军是主公的旧部,怎么会......
旧部?张定边冷笑一声,推开堂门,您自己问他吧。
堂上烛火通明,陈友谅坐在虎皮椅上,手里把玩着枚玉扳指。祝宗被捆在柱子上,甲胄被剥了,露出满是鞭痕的脊背,嘴里塞着破布,呜呜地挣扎。旁边的地上跪着个小校,浑身抖得像筛糠,正是祝宗的亲随。
罗先生来了。陈友谅抬了抬眼皮,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给评评理,祝宗这狗东西,是不是该千刀万剐?
罗昭刚要说话,那小校突然哭喊起来:罗先生救命啊!是祝将军让小的去应天送信,说只要朱元璋肯封他为安庆侯,他就献城投降!那三船粮草......就在城西的码头!
祝宗猛地抬头,眼里喷着血,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挣扎得绳子都绷紧了。
罗昭心里咯噔一下。祝宗是行伍出身,性子耿直,去年还为了保护陈友谅,胳膊上挨了一箭,怎么可能突然投敌?他看向张定边,对方正用眼角瞥他,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主公,罗昭定了定神,此事恐有蹊跷。祝将军追随主公多年,忠心耿耿,不如......
忠心?陈友谅猛地把玉扳指砸在案上,那你说说,他私藏粮草是怎么回事?城西码头是不是有三船米?
罗昭语塞。他来之前确实听说祝宗囤了些粮草,但那是为了防备朱元璋偷袭,特意留的储备,怎么就成了通敌的罪证?
看来罗先生也无话可说了。陈友谅站起身,拔出腰间的剑,祝宗,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给你个痛快。
祝宗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嘴里的破布掉了,嘶哑地喊:是张定边陷害我!他想吞并我的兵马!陈友谅你个昏君......
话音未落,张定边突然抽出刀,一刀捅进祝宗的心口。鲜血喷了他一脸,他却面不改色地拔出刀,对陈友谅道:主公,这等叛逆,不必听他胡言。
陈友谅皱了皱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罗昭看得浑身发冷。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审通敌,分明是张定边借刀杀人。祝宗的兵马是陈友谅麾下最精锐的庐州营,张定边早就想把这支部队抓在手里了。
罗先生,陈友谅忽然看向他,祝宗死了,安庆不能没人守。我看你足智多谋,就暂代安庆守将之职吧。
罗昭心里叫苦不迭,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但他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臣......遵令。
三日后,罗昭正在清点祝宗留下的军械,突然有亲兵来报:罗先生,城西码头的粮草着火了!
他跑到码头时,三船粮草已经烧成了火海。庐州营的士兵们站在岸边,一个个红着眼,有人低声骂:祝将军好心留的粮,就这么烧了......
是谁放的火?罗昭怒吼。
没人应声。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突然哭道:是张将军的人!昨夜他们借口查粮,在船上泼了火油......
罗昭心里一沉。张定边这是要赶尽杀绝,连让他安抚军心的机会都不给。
果然,当晚就有士兵哗变。三百多个庐州营的老兵拿着刀冲到府衙,喊着要为祝宗报仇。罗昭站在台阶上,手里攥着陈友谅给的兵符,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些人根本不认他这个的守将。
混乱中,有人一箭射穿了他的帽缨。罗昭吓得趴在地上,耳边全是杀了奸贼的怒吼。就在这时,城外突然传来号角声,亲兵连滚带爬地跑来:罗先生,不好了!朱元璋的破阵营杀过来了!
罗昭瘫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朱元璋的计——先让张定边除掉祝宗,再借火烧粮草激起兵变,最后趁乱攻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安庆。
而此时的应天帅府,朱元璋正对着舆图冷笑。李善长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安庆传来的密报:大帅,罗昭已经弃城而逃,庐州营的残兵都降了。张定边在九江听说安庆丢了,气得当场砍了三个信使。
意料之中。朱元璋用手指在舆图上圈出安庆,陈友谅生性多疑,张定边野心勃勃,这两个人本就面和心不和,稍加挑拨,就会窝里斗。他顿了顿,看向窗外,让徐达按计划进兵,拿下安庆,就等于掐断了陈友谅的左臂。
李善长点头:那浙东的方国珍......
方国珍?朱元璋笑了,给他再送两船海盐,告诉他,安庆的粮仓归他了。这老狐狸见了好处,只会更安分。
夜色渐深,帅府的烛火映着朱元璋的脸。他想起刚投军时,郭子兴麾下的将领们也总互相猜忌,那时他就明白,人心这东西,既能成大事,也能坏大事。陈友谅不懂这个道理,总以为靠刀枪就能镇住所有人,却不知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自己人心里。
对了,朱元璋忽然对李善长道,给邓愈送封信,就说安庆的守将之位,我给他留着。
李善长眼睛一亮:大帅这是要......
让陈友谅的右臂也松松筋。朱元璋拿起案上的棋子,轻轻放在代表荆襄的位置,等他左右手都动不了,咱们再慢慢收拾他。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敲在陈友谅的骨头上。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棋盘上,映得那些木头棋子,像一颗颗冰冷的头颅。
安庆失守的消息传到九江时,陈友谅正在宴请方国珍的使者。他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张定边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主公,是罗昭无能!末将愿率军夺回安庆!
陈友谅没看他,只是死死盯着方国珍的使者。那使者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说:主......主公,我家主公说了,只要您能夺回安庆,他就......就出兵相助。
相助?陈友谅突然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等我夺回安庆,他怕是早就和朱元璋喝庆功酒了!
他猛地拔出剑,一剑劈在案上,把满桌的酒菜都劈翻了:张定边!给我备兵!我要亲自去会会朱元璋,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
张定边心里一喜,脸上却装作悲愤:末将誓死追随主公!
只有站在角落的老吏知道,陈友谅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了九江了。安庆的火不仅烧了粮草,还烧断了陈军最后的信任,剩下的,只有互相提防的算计和越来越深的裂痕。而朱元璋要做的,不过是往这裂痕里,再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