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宇宙之内,是一片认知的禁区,理性的坟场。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甚至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物质和能量。一切,都只是“规则”的显化,而且是相互矛盾、自我否定的规则,被顾心以强大的意志力和对“场”的精微操控强行糅合在一起。
那几股最为汹涌的纳米潮汐,在涌入此地的瞬间,其内部高度优化的逻辑核心便遭遇了毁灭性的冲击。
它们的首要指令是“分解、复制、适应”。在正常的宇宙中,这指令驱动它们分析目标结构,寻找能量脉络,破解物理常数,然后以超越想象的速度完成自我复制与形态重构,如同最完美的寄生体。
但在这里,它们分析什么?
当它们试图扫描“空间”结构时,反馈的数据显示,空间的维度在三维与七维之间以无法预测的频率跳变。前一纳秒,它们还在三维欧几里得几何中构建穿透模型;后一纳秒,就被抛入了高维拓扑的扭曲走廊,所有基于三维的模型瞬间作废,计算资源被白白浪费。
当它们试图锁定“时间”流向来建立预测模型时,却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处于因果律正向流淌的区域,而另一部分却陷入了结果先于原因的逆时漩涡。试图根据“过去”的数据预测“未来”的行动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未来”的事件可能已经作为原因,影响了“过去”的状态。它们的预测模块疯狂运转,得出的结论却互相矛盾,逻辑电路在悖论中过热、烧灼。
当它们试图汲取能量维持自身运行时,发现能量守恒定律在这里只是偶尔生效的“建议”。有时,巨大的能量会凭空产生,瞬间撑爆试图吸收它们的纳米单元;有时,它们自身的能量会毫无缘由地消散于无形,仿佛被这个宇宙本身所“遗忘”。
最致命的,是那些基础的物理常数。
引力常数G的随机正负切换,让它们无法构建稳定的结构。试图凝聚成攻击矛头时,突如其来的负引力会将它们炸散成更基本的粒子;试图分散成迷雾规避打击时,突兀的正引力又可能将它们强行捏合成一团无法动弹的固体。
光速c的起伏不定,则彻底扰乱了它们的通讯与协同。基于超光速量子纠缠的信息传递变得时灵时不灵,基于亚光速的协同指令则因为光速的突变而产生灾难性的延迟错乱。一股纳米流内部的不同单元,可能因为处于不同的“光速泡”中,而彻底失去同步,各自为战,甚至互相冲突。
它们就像一群被投入了疯狂镜子屋的顶级猎手,每一面镜子都扭曲了现实,映照出截然不同且互相矛盾的物理法则。猎手越是依赖它们锐利的视觉(扫描分析)和敏捷的身手(快速适应),就越是在无数个错误的反射中迷失方向,疯狂地撞击着根本不存在的出口,或者攻击着虚幻的影子。
进化,这个它们最强大的武器,在这里变成了自毁的加速器。为了适应A法则而优化的结构,在切换到b法则的瞬间就变成了致命的缺陷。为了应对c悖论而升级的逻辑模块,在遭遇d悖论时直接引发了内核崩溃。
它们分裂,重组,再分裂,再重组……每一次变化,都消耗着宝贵的能量,却只是在不同的错误答案之间跳跃,永远无法找到那个能够通用于这个荒诞宇宙的“正确解”。
它们的动作从狂暴变得混乱,从混乱变得迟滞。灰色的潮汐失去了汹涌的姿态,变成了无数个各自颤抖、闪烁、进行着无意义重复运动的孤点。它们试图复制,但复制出的子体带着不同的逻辑错误,无法与母体协同,甚至彼此攻击。它们试图分解陷阱宇宙的“边界”,却发现边界本身的概念就在这里模糊不清——哪里是内?哪里是外?
最终,能量的枯竭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无法有效获取能量,却又在无限的自指性逻辑循环中疯狂消耗的情况下,这些纳米单元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
它们的运动越来越慢,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时间流速不均的琥珀之中。最后,彻底的静止降临了。
它们没有消失,也没有被毁灭。而是凝固了,变成了一团团、一片片漂浮在诡异时空中的灰色“雕塑”。这些雕塑的表面,还在不断地、缓慢地浮现又湮灭着一些复杂的、却永远无法完成的数学符号和几何证明——那是它们逻辑核心彻底死循环后,残留的最后一点“思考”痕迹,如同墓志铭,记录着它们死于“理性”的穷途。
逻辑囚笼,不染血腥,却完成了最彻底的“格式化”。
……
陷阱宇宙之外,顾心缓缓地“闭合”了那个微小的入口。她的意识从那个极度耗费心力的维度抽离,回归水晶树核心。脸色依旧苍白,甚至身形都微微晃动了一下,维持这样一个违背常理的领域,即便是对她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
“心心!”顾临第一时间扶住了她意识体的投影,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事,爸爸。”顾心稳住身形,目光投向主网络监控界面。陷阱宇宙内的情景被转化为抽象的数据流显示出来——代表纳米集群威胁度的指标已经从骇人的猩红,跌落至毫无生机的死灰色,标志着其已被彻底“惰性化”。
一种无声的震撼,在主网络和通过战场数据链观察着这一切的盟友意识中蔓延。
星语者的长老们传递来带着惊愕的韵律:“以混沌驾驭混沌……将敌人的武器转化为禁锢自身的牢笼……不可思议的‘场’之掌控……”
森之民的意识波动则充满了敬畏与感激:“恩人……您做到了……以智慧……平息了狂暴……”
他们都看懂了顾心所做的事情。这不是蛮力的胜利,这是智慧的碾压,是对规则更深层次理解的体现。
然而,这份胜利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品味,就被远方战场传来的惨烈景象彻底冲散。
就在顾心全力维持逻辑囚笼,成功化解纳米潮汐的致命威胁时,因这惊天逆转而出现刹那震惊与分神的赵启和他的“纯粹派”舰队,付出了血的代价。
那两艘残存的收割者舰船,仿佛拥有某种超越个体意识的联动能力,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战机。它们不再与“纯粹派”舰队进行常规的能量对轰和机动缠斗,而是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骤然改变了战术。
一艘收割者舰船猛地加速,如同自杀式撞击般冲向“纯粹派”舰队阵型的核心,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和注意力。而另一艘,则在其掩护下,舰体表面裂开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幽暗洞口——那并非炮口,而是一个临时生成的、极不稳定的引力奇点发生器!
没有预兆,没有能量积聚的明显特征。就在下一刹那,一个无形的、却拥有着撕碎星辰力量的超强引力陷阱,在“纯粹派”舰队最密集的区域中央猛然生成!
空间本身被扭曲、撕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光线在经过那片区域时发生了极度的弯曲,形成了一圈诡异的、吞噬一切的光晕。
处于引力陷阱核心及其边缘的“纯粹派”战舰,那些冰冷的、高效的几何杀戮体,甚至来不及将规避指令转化为行动,就被无形的巨力捕获、撕扯、碾压!
坚固的能量装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糊般碎裂;复杂的内部结构被强行揉捏在一起,爆发出殉爆的火光;更有甚者,直接被拉扯成了无限长的、纤细的能量流,然后彻底湮灭在奇点深处……
超过三分之一!
仅仅一次出其不意的打击,赵启麾下超过三分之一的战舰,就在这片扭曲的虚空中化为了绚烂而短暂的死亡烟花,随即沉寂为漂浮的金属残骸和逸散的能量尘埃。
赵启那棱柱状的意识投影,在指挥枢纽中剧烈地闪烁、扭曲,明灭不定。巨大的数据流——战损报告、战术失误分析、敌我战力重新评估——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逻辑核心。那坚不可摧的、由纯粹理性和效率构筑的自信高塔,在这一刻,被这惨重的、完全超出他计算模型的损失,轰击得摇摇欲坠,布满了裂痕。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逻辑模块过载发出的、近乎哀鸣的细微噪音。
“……计算……错误……”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意识波动,从他核心深处溢出,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茫然和……一丝被绝对力量碾压后的战栗。
顾心将远方战场的惨状尽收眼底,刚刚因智慧取胜而泛起的一丝微光,瞬间被沉重的阴影覆盖。
逻辑囚笼成功地禁锢了物质的混沌,但战场上的变局与生命的消逝,却是另一重更加残酷的枷锁。她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却未能阻止同伴的牺牲。
冰冷的虚空,依旧被战火与死亡的气息所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