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喊声在井壁间来回碰撞,震得几粒碎雪从井沿簌簌滚落。
南昭一把攥住萧泽琰的衣袖,指尖传来的颤抖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此刻瞳孔正剧烈收缩着,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小丫鬟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手中的灯笼滚进井里,“噗”地一声熄灭了。
唯有那盏蓝莹莹的琉璃灯亮得更盛,映得井水泛起层层诡谲的波纹,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不是淑太妃。”萧泽琰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仿佛被砂纸磨过,“是徐嬷嬷......我的乳母。”
南昭想起三年前在摄政王府见过的那个老妇人。
那时徐嬷嬷端着药碗的手虽布满老人斑,却稳得一滴不洒,眉眼间的慈祥温和,与眼前井中这凄厉的声音判若两人。
“两年前她就病逝了。”萧泽琰的玉扳指在井沿用力刮过,发出刺耳的声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我亲手为她合上的眼。”
井水突然“咕咚”冒了个泡,浑浊的水花溅在琉璃灯上。
灯芯里的蝴蝶拼命扑腾翅膀,金线崩断的瞬间,井底传来铁链“哗啦”的拖拽声,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巨石。
南昭的红袖刀已出鞘三寸,寒光凛冽,却见萧泽琰突然解下身上的大氅抛给她,自己纵身跃入井中!
“萧泽琰!”
大氅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雪松混着苦艾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周身的寒意驱散了几分。
南昭咬牙将瘫软的小丫鬟拎到远处断墙后,转身便要跟着跳下,却被井壁突然亮起的符文震退三步——
那些用朱砂画就的古怪符号正泛着刺目的血光,层层叠叠,分明是镇压邪祟的禁制,此刻却像活物般在石壁上扭曲蠕动。
“姑、姑娘......”小丫鬟躲在断墙后,哆嗦着指向远处,“有、有人来了......”
雪幕中,十余名提灯宫女正沿着废墟边缘逶迤行来,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为首的嬷嬷手捧鎏金暖炉,鬓边斜插的凤钗在灯光里晃出冷冽的芒,南昭眯起眼——
那是淑太妃的贴身掌事崔嬷嬷,三年前宫宴上,正是她端着酒盏,用银簪试过自己杯中的酒。
“老奴参见南姑娘。”
崔嬷嬷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裙摆扫过积雪时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可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往枯井方向瞟。
“太妃娘娘听闻刘家小姐暴毙于残蝶阁,特命老奴来......”
“来验尸?”南昭截断她的话,靴尖碾过地上残留的鳞粉,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是来收那些没孵出来的蝶茧?”
崔嬷嬷的面皮微微一抖,捧着暖炉的手却依旧稳如磐石:“姑娘说笑了。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蝴蝶?”
她突然提高声调,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格外清晰,“倒是摄政王殿下擅自离宫,至今未归,太妃娘娘忧心忡忡得很呢!”
宫女们手中的灯笼齐齐转向枯井,光晕汇聚在井口,将那片蓝光映照得愈发诡异。
南昭突然笑了,随手将萧泽琰的大氅往肩上一披,玄色织金云纹衬得她眉间的残蝶妆愈发妖冶:“嬷嬷可知,共生蛊发作时......”
她缓步逼近崔嬷嬷,每一步都踩在对方的影子上,“被寄生者能感知到对方的所见所闻?”
崔嬷嬷猛地踉跄后退,鎏金暖炉“咣当”一声砸在雪地里,炉盖崩开,滚出来的却不是烧红的炭块,而是几只翅膀僵硬的蓝蝶,磷粉在雪地上蹭出细碎的荧光。
井底突然传来萧泽琰的厉喝:“南昭,闭眼!”
本能比思考更快。
南昭旋身后仰,红袖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半圆的弧光,刀身竖起如屏障,堪堪挡住从井口喷涌而出的刺目蓝光。
崔嬷嬷的惨叫紧接着响起,尖利得刺破耳膜,随后是宫女们此起彼伏的惊呼——
“嬷嬷的眼睛!”
“血!全是血!”
南昭眯着眼从刀缝中望去,只见崔嬷嬷跪在地上,双手疯狂抓挠自己的脸,指缝间渗出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诡异的蓝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雪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那些宫女更惨,凡是方才与蓝光对视的,此刻眼窝都变成了黑洞,里面隐约有白色的虫豸在蠕动,像是被硬生生掏空的虫巢。
琉璃灯缓缓浮上井口,灯芯里的蝴蝶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个巴掌大的白玉坠,上头歪歪扭扭刻着个“琰”字,笔锋稚嫩,显然是孩童笔迹。
“共生蛊不是毒,是座桥。”萧泽琰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带着空荡的回音,“当年徐嬷嬷用自己为饵,把淑太妃身上的蛊母引到了我体内......”
雪下得越发狂暴,鹅毛般的雪片扑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南昭单膝跪在井边,看着萧泽琰湿淋淋地攀出井沿,玄色衣袍紧贴着身体,发间滴落的水珠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他怀中抱着具森森白骨,腕骨上还套着半截锈蚀的铁环——
那是徐嬷嬷当年常戴的银镯,只是早已被岁月磨得只剩残片。
“娘娘......娘娘饶命......”崔嬷嬷还在雪地里哀嚎,脸上的皮肉已脱落大半,露出底下蠕动的蛊虫,蓝血混着雪水淌了一地。
萧泽琰将白骨轻轻放在雪地上,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放珍宝。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不再是蓝血,而是密密麻麻的虫卵,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青黑色的颗粒。
南昭一把扯开他的前襟,只见心口处的青黑纹路已蔓延成完整的蝴蝶形状,翅膀边缘正随着他的呼吸缓慢蠕动,像是要破体而出。
“真难看。”她故意撇撇嘴,手下动作却极快,将那枚刻着“琰”字的玉坠按在他心口,“比我自己绣的香囊丑多了。”
玉坠触及皮肤的瞬间,蝴蝶纹路突然渗出金线般的光,顺着血脉游走。
萧泽琰闷哼一声,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早就知道?”
“猜的。”南昭任由他攥得生疼,指尖拂过他湿透的衣襟,“淑太妃每月初一十五召你入宫,次次都赏沉香茶——那味道,和蓝蝶的饵料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踏在雪地上铿锵有力。
十七带着黑甲卫赶到时,正看见自家王爷浑身湿透地跪在雪地里,怀中紧紧搂着具白骨。
而那位以狠绝闻名的残蝶阁主,正用红袖刀挑着崔嬷嬷的下巴,唇角勾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寒,像索命的艳鬼。
“劳驾十七大人。”南昭头也不回地从袖中甩出块令牌,令牌“铛”地落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带两个人下去,把井底下那个铁匣子捞上来。”
那令牌正是三年前萧泽琰给她的那块,只是原本光滑的背面,如今多了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刻纹——与他心口浮现的那只一模一样,连翅尾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十七接过令牌,下意识看向自家王爷。
萧泽琰却只是微微侧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南昭肩上,湿漉漉的发丝蹭着她的颈侧,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疲惫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吹散:“让她去吧......这局棋,我们已经输了三十年......”
风雪卷着雪沫子涌来,淹没了他未尽的话语。
南昭望向皇宫的方向,宫墙在雪幕中只剩模糊的轮廓。
她突然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
淑太妃的寝殿里,新换了一批绣着蓝蝶的枕巾,针脚细密,蝶翅上还沾着淡淡的龙涎香,与井边的饵料气息如出一辙。
红袖刀的刀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带起的雪粒落在崔嬷嬷残存的眼皮上,惊得那半只眼珠猛地颤动了一下。
南昭的残蝶妆在风雪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多年前姜家屯雪夜里,母亲最后望向她的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