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布在南昭指尖微微发颤,密室的烛火跳动着,将那个蝴蝶状的血指印映得忽明忽暗,如同濒死的蝶翼。
萧泽琰的呼吸拂过她耳后,带着清苦的艾药气息,却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让人脊背发寒。
“姜氏女死前,咬断了拓跋雄的一根手指。”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个字却锋利如刀,“可惜咬的是左手——否则他这辈子都握不了刀,雁门关也不会血流成河。”
南昭突然将绢布按向烛焰。
火舌“腾”地窜起,卷住泛黄的布角,萧泽琰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燃烧的绢布从指缝滑落,在地上蜷成几片焦黑的灰烬,最后只剩一点火星,在潮湿的空气里熄灭。
“心虚了?”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利刃,直刺她眼底。
“碍眼。”南昭挣开他的手,弯腰拾起地上的弯刀,刀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王爷既然查到这份上,不如痛快告诉我——当年雁门关活下来的,除了我,还有谁?”
萧泽琰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转身从石壁暗格取出一卷泛黄的舆图,在石床上徐徐展开。
羊皮地图上,雁门关外三十里处有个用朱砂圈出的小村落,旁边批注着“姜家屯”三个字,墨迹已有些发暗。
“全村七十三口,活下来两个。”他的手指重重落在那个朱砂圈上,指腹压着“姜”字的最后一笔,“一个是你,另一个......”
“轰隆”一声,密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十七踉跄着冲进来,肩头插着半截箭矢,鲜血浸透了玄甲,他单膝跪地,声音因剧痛而嘶哑:“王爷!拓跋部的探子摸进府了,兄弟们已经跟他们交上了手!”
南昭的反应比萧泽琰还快。
她旋风般掠到门边,指尖在十七伤口的箭杆上抹了把血,凑到鼻尖轻嗅,眉头骤然拧紧:“箭上淬了雪山蝮蛇毒,一个时辰内不服解药,神仙难救。”
说着,她突然反手拔出箭杆,在十七的痛呼声中撕开他的衣领,目光扫过伤口周围泛黑的皮肤,“看这箭矢射入的角度,凶手是从东南角的梧桐树后放的冷箭。”
萧泽琰已按动石壁机关,石床应声侧翻,露出底下幽深的暗道,石阶蜿蜒向下,隐在阴影里。“带花妍儿从这里走,十七跟你一起。”
“晚了。”南昭盯着那截箭尾刻着的狼头标记,指尖轻轻摩挲,“拓跋烈这是想趁乱截胡,把我们一锅端了。”
她突然将手中弯刀抛给萧泽琰,刀鞘撞在他掌心发出闷响,“王爷最好查查府里谁最近去过城东的香料铺——这蛇毒里掺了龙涎香,这味道我白天在萧云霁身上闻到过,一模一样。”
十七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刀柄的手不住颤抖。
萧泽琰的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没再多言,只是抬手射出一枚袖箭。
密室顶部的铜铃“当啷”作响,清脆的铃声穿透雨幕,远处立刻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黑甲卫集结的信号。
“地牢第三层,用这个。”他甩给南昭一块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纹,“天亮前别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露面。”
南昭却没接那令牌,任由它落在地上。
她单手抱起昏迷的花妍儿,另一只手突然探向前,扯开萧泽琰的衣襟。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她将自己染血的指尖狠狠按在他心口那片青黑纹路上——那里正是“缠绵”毒发作最烈的地方。
“王爷,我们扯平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萧泽琰猛地弯下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恍惚间,他看见南昭转身走向暗道,额间的残蝶妆在烛火与阴影的交错中泛着诡异的血光,像极了当年雁门关外那个雪夜,被钉在城墙之上、双眼仍圆睁着不肯闭上的汉人女子。
地牢比想象中干燥,只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南昭将花妍儿轻轻安置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自己则靠在冰冷的铁栅栏边,指尖把玩着从萧泽琰那里顺来的袖箭,箭簇在火把的微光下闪着寒芒。
牢房外的火把明明灭灭,将她半边脸映在光亮里,另一半则隐在浓重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别装了,出来吧。”她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荡开,带着回音,“萧云霁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盯着我?”
墙角的老鼠洞里传来一阵窸窣声,细碎的响动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片刻后,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太监从洞里钻了出来,正是白日里在西厢给萧云霁递茶的仆从。
他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抖着双手捧到栅栏前,声音带着哭腔:“王、王爷说…......说姑娘可能会疼,这是西域来的雪莲糖,含着能镇痛......”
南昭用袖箭挑开油纸包,里面赫然躺着几颗莹白的冰魄丹,丹药底下压着张折叠的字条。
她展开一看,上面是萧云霁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皇兄的地图画错了,姜家屯当年活下来的是三个人。”
火把“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溅落在地,瞬间熄灭。
南昭盯着字条上的“三”字看了许久,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藏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她掰开花妍儿的嘴,塞了颗冰魄丹进去,自己则含了另一颗——
丹药入口并非甜味,而是满口浓重的血腥气,这哪是什么雪莲糖,分明是掺了人血的解毒丹。
“回去告诉你家王爷。”
她将字条凑到火把上,看着纸页蜷曲成灰烬,声音冷得像地牢的石壁,“他皇兄心口的‘缠绵’毒,再拖三个月,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小太监连连点头,连滚带爬地钻回鼠洞,转眼没了踪影。
南昭正要闭目养神,花妍儿却突然睁开眼,虚弱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轻得像耳语:“昭儿......你母亲......不是自缢的......”
话音未落,地牢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哗啦——哗啦——”,在空旷的甬道里格外刺耳。
南昭立刻捂住花妍儿的嘴,耳畔捕捉到极轻的脚步声——
那声音既不是萧泽琰穿的云纹靴,也不是十七的牛皮战靴,而是拓跋部特制的狼皮软底鞋,踩在石地上几乎无声。
“果然来了。”南昭无声地勾起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她迅速将花妍儿推到干草堆后的阴影里,自己则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那个被灼烧过的狼头烙印,又抓起一把尘土抹在脸上,瞬间变成了个狼狈不堪的俘虏,蜷缩在栅栏边。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住。
火光从栅栏外透进来,映出来人高大的轮廓,玄色的外袍上沾着未干的雨水。
南昭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颜色、那形状,竟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拓跋烈手中的弯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刀身撞击石地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这个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夷族王子,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颤抖着伸出手,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小妹......是你?”
南昭藏在袖中的箭尖已悄然抵住他的咽喉,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刻意模仿着记忆里原主说话的语调,用生硬的夷族语问道:“你......认识我母亲?”
拓跋烈的眼眶瞬间红了,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他颤抖着解下颈间的狼牙项链,那项链上挂着的狼牙,侧面赫然刻着个残缺的蝴蝶印记,与南昭额间的妆痕如出一辙。
“这是姜夫人留给我的......那年你刚满月,部落里起了内乱,我被丢在雪地里等死,是她把我挖出来,用体温焐活了我......”
地牢深处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隆声,沉闷而急促。
南昭瞳孔骤然收缩——这是萧泽琰启动连环弩阵的信号!
“走!”她猛地推开拓跋烈,几乎在同一瞬间,一支铁箭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狠狠钉入身后的石壁,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混乱中,拓跋烈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南昭手里,声音被箭雨的破空声切割得支离破碎:“七日后......永定门外......有商队去圣山......”
话音未落,第二波箭雨已如密网般罩来。
他不得不翻身跃出走廊,最后回头看了南昭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惜、有决绝,复杂得令人心惊。
南昭摊开掌心,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是半枚虎符,与萧泽琰给她的那半枚恰好能拼在一起。
天光微亮时,萧泽琰亲自打开了牢门。他的官服下摆沾着暗红的血迹,右手虎口处有新添的伤口,结着暗红的血痂,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拓跋烈跑了。”他丢给南昭一套粗布衣裙,布料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但你猜我在他落脚的密室里找到了什么?”
南昭抖开衣服,一本泛黄的册子从衣襟里掉了出来,封皮上蒙着层薄灰。
翻开第一页,是幅精细的拓跋部军营布局图,山川河流、帐篷方位标注得清清楚楚,角落处盖着拓跋部的狼头印信,鲜红刺眼。
而当她翻到第二页时——
呼吸骤然停滞了。那是一幅人像画,画中女子眉眼温婉,额间点着一枚完整的蝴蝶妆,栩栩如生,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眉眼间竟与南昭有几分相似。
画纸边缘有明显的水渍,层层叠叠,像是有人反复摩挲后落下的泪痕。
“你母亲从没画过残蝶。”萧泽琰的声音突然放柔,少了往日的冷冽,“残蝶妆,是幸存者给复仇者画的记号。”
地牢外传来晨钟的声音,悠远而清晰,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
南昭缓缓合上册子,指尖抚过封皮上的褶皱,忽然觉得掌心一阵刺痛——
那半枚虎符的棱角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血肉,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粗糙的布面上晕开,像极了命运那错综复杂、无法挣脱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