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秦淮河畔,艾草与菖蒲的清香漫在水汽里,混着画舫上飘来的《蝶恋花》曲调,缠缠绵绵绕上柳梢。
卖雄黄酒的老汉刚把粗陶酒坛摆成个圈,就被个戴帷帽的姑娘撞得趔趄,酒坛晃出的金液在青石板上晕开,像泼了满地碎金。
“对不住。”
姑娘伸手扶他,素色袖口扫过坛沿时,老汉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银光——
那是把柳叶刀,薄得像蝉翼,刀鞘上嵌的蓝宝石在日头下闪,倒像是把星光裹在了里头。
“娘子是......残蝶阁的人?”
老汉壮着胆子问,喉结滚了滚。
这几日城里不太平,新娘子接二连三失踪,街头巷尾都在传,是那专管江湖秘事的残蝶阁要出手了。
姑娘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帷帽的轻纱前:“嘘——”
她指间夹着张烫金喜帖,红绸边角绣着缠枝莲,
“赶着去吃喜酒呢,去晚了可要被新郎官罚酒。”
老汉这才注意到,河岸的垂柳上早系满了红绸,风一吹,每根绸带都展开翅翼,露出上面绣的蓝蝶,振翅欲飞的模样像是要从布帛里钻出来。
而姑娘走去的方向,朱门大开,红绸漫天,正是城中首富苏家今日娶亲的宅院。
苏府后院的百年桂树枝繁叶茂,筛下满地碎金似的光影。
南昭倚在粗壮的枝桠上,看着下方乱作一团的人群——
新娘的花轿刚落地,轿夫就惊觉轿子轻了三成,掀开轿帘时,里头只剩件绣满鸳鸯的红嫁衣,空荡荡地搭在轿板上,而轿底积着一滩闪着蓝光的鳞粉,凑近了闻,竟带着点沉水香。
“第三起了。”
萧云霁不知何时蹲在了旁边的树杈上,紫金冠歪着,上头还别了根艾草,倒像是把仙草当成了簪子,
“新娘子都是腊八生辰,上轿前都收过支蓝蝶银簪,巧得跟说书先生编的戏文似的。”
南昭捻起落在肩头的一片鳞粉,指尖传来微微的温热,那熟悉的沉水香气漫开来,让她想起母亲梳妆匣里的旧香囊。
树下的十七正急得直比划,口型张张合合,分明是在说:“花妍儿不见了!”
“有意思。”
南昭的红袖刀缓缓出鞘,刀锋映着日头,晃出道红光,
“偷人偷到残蝶阁头上,这胆子倒是比雄黄酒还烈。”
——
城隍庙的偏殿里,烛火摇曳,将花妍儿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她对着铜镜描眉,黛笔在眉心顿了顿,镜中的自己穿着陌生的嫁衣,凤冠霞帔重得压脖子。
西域来的蛊师伽罗跪在她脚边,正往她脚踝上系银铃,那铃铛小巧玲珑,每系一个,就有一条极细的蓝丝从铃舌里钻出来,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血脉,留下点冰凉的痒。
“夫人真美。”
伽罗的汉话带着古怪的腔调,像含着颗石子,
“待会喜宴上,定要那负心汉看直了眼,悔得肠子都青了。”
花妍儿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她今日本是乔装来查新娘失踪案,却被这妖人用傀儡术制住,强行换上嫁衣。
更可怕的是,随着银铃越系越多,她看着伽罗那张深目高鼻的脸,竟荒唐地觉得眉清目秀起来,心头像爬着无数只小虫子,催着她点头、应和,乖乖听话。
“叮铃——”
夜风突然撞开窗棂,卷着端午的艾草香灌进来,烛火“噗”地矮了半截。
伽罗猛地回头,只见月光淌过门槛,立着个红裙女子,眉间的残蝶妆红得像要滴血,正是南昭。
“听说西域有种情蛊。”
南昭的刀尖挑起地上散落的银铃,铃铛在刃上转着圈,
“要集齐十二个腊八生的处子血才能养成,养蛊人以自身精血饲蛊,最后能让中蛊者死心塌地,哪怕是让她去死,也会笑着赴死?”
伽罗袖中突然窜出数十条蓝丝,像毒蛇般朝南昭扑去,却在触及她裙摆的瞬间,“滋啦”一声蜷起,枯焦成灰。
他惊恐地看向窗外——
整座城隍庙已被黑甲卫团团围住,甲胄的寒光在月光下连成片。
萧泽琰执剑立在院中,玄色大氅被风掀起,脚边躺着七个昏迷的新娘,每人腕上都系着残蝶阁特制的红绳,绳结是母亲传下的平安结样式。
“错了。”
南昭一刀劈开伽罗的衣襟,露出他心口溃烂的蝶纹,那纹路歪歪扭扭,像是孩童胡乱画的,
“你体内这只是赝品,连母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她突然捏碎手中的银铃,铃舌里滚出颗莹白的珍珠,
“真正的蛊母,三年前就被我娘封在这了。”
珍珠落地的脆响里,花妍儿腕上的银铃齐齐炸裂,蓝丝从伤口里窜出来,遇风就散。
她恍惚看见伽罗的皮囊像融化的蜡,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另一张脸——
皱纹深刻,眼神阴鸷,竟是三年前就该在凤凰台被烧死的崔嬷嬷!
“淑太妃......老奴来陪您了......”
老嬷嬷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在刀锋下。
十七破门而入时,只接住晕倒的花妍儿,指尖触到她袖中硬硬的一物,掏出来看,是半块鸳鸯绣帕,被蓝血浸透了,那血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
残蝶阁的端午宴摆在了后院,长桌上摆着蜜粽、咸鸭蛋,还有萧泽琰让人从宫里带来的冰镇酸梅汤。
妹妹蹲在鱼池边喂乌龟,手里捏着半块豆沙粽,时不时偷瞄正在帮十七包扎的花妍儿——
十七的胳膊被蓝丝划伤了,花妍儿低着头给他涂药,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脸颊。
“阿姐。”
妹妹突然拽拽南昭的袖子,小手指着那两人,
“为什么十七哥哥耳朵红了?是不是花姐姐的药太辣了?”
萧泽琰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底漾起点笑意。
南昭瞥了眼那对别别扭扭的鸳鸯,忽然端起碗雄黄酒,泼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上——
酒水渗进树皮,瞬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蓝纹,竟组成个巨大的“杀”字,在暮色里看得人头皮发麻。
“因为啊......”
她揉揉妹妹的脑袋,声音轻得像风,
“有人把咱们阁当钓饵了,想借着查案,引咱们离开京城,好对真正的目标下手。”
萧云霁的扇子“啪”地合上,脸上的嬉笑敛了去:
“等等,所以伽罗是......障眼法?”
“调虎离山。”
萧泽琰起身,缺指的手按在剑柄上,甲胄的冷光映在他眼底,
“真正的买家还在暗处,崔嬷嬷只是颗棋子。”
夜风卷着艾草香掠过屋檐,吹得灯笼晃悠悠的。
南昭望向皇城方向,唇角勾起抹冷笑——
那里今夜有场赏月宴,文武百官都要去,而太医院的密档记载,当朝宰相,正是腊八生辰。
——
五年后·惊蛰
残蝶阁的飞檐下新悬了一串琉璃风铃,是西域商队辗转带来的稀罕物。
阳光漫过剔透的铃身,折射出虹彩般的光,风过时,叮咚声如山涧清泉淌过石隙,脆生生漫了满院。
南昭斜倚在雕花窗棂边,看花妍儿正指挥着侍女们在院中晾晒药材——
那些带着晨露的草药摊在竹匾里,绿的、黄的、紫的,在春日暖阳下舒展着叶片,空气中浮动着清苦又安心的气息。
如今的花妍儿已是阁中说一不二的二当家,发髻上的银蝶簪早换成了端庄的妇人样式,只是每次十七出征,她仍会悄悄往他行囊里塞满亲手绣的安神香囊,针脚里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南姐,剩余时间1825天。」竹子的提示在眼前浅浅浮现,「是否开启新任务预载?」
南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那绳结被岁月磨得温润,里头的雪灵芝根须依旧坚韧。
这五年,她像看一幅缓缓铺展的画:
妹妹从总角垂髫的孩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间有了少女的娇羞;
萧云霁终究没逃过联姻,娶了北境都督那位出了名暴脾气的女儿,每次见面都要抱怨几句妻管严;
她甚至亲手为十七和花妍儿主持了婚事,看着他们在漫天飞雪中拜堂,红绸映着雪光,晃得人眼眶发热。
而萧泽琰......
“阿姐!阁主!”
妹妹举着封信,像只雀跃的小雀冲进屋,发间别着的蓝翼蝶簪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仿佛真要振翅飞走,
「王爷哥哥说,他在凤栖宫发现了好东西!」
信笺上只有寥寥几笔,却精准勾勒出一个铁匣的图样——
分明是当年装蛊母的那个。
南昭看着那熟悉的轮廓,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这男人,竟真把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当成了毕生事业,连这种陈年旧物都要寻来把玩。
——
三年后·霜降
漠北传来大捷的消息那日,残蝶阁的枫叶红得正烈,像燃了半院子的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铺在青石板上,如泼了层胭脂。
南昭正在药房里教妹妹调配一种新制的毒香,银匙搅动着瓷碗里的药粉,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甜腥气。
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七风尘仆仆地闯进来,铠甲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
「阁主,王爷他......他出事了!」
萧泽琰躺在简易的担架上,心口缠着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那血竟带着诡异的金斑——
为了救被蛮族掳走的孩童,他硬生生挨了三支淬了奇毒的箭。
南昭握着银刀的手稳如磐石,划开腐肉时,听见他在半昏迷中迷迷糊糊地唤:“昭昭......钥匙......在凤栖宫第三块砖下......”
“傻子......”
南昭眼底情绪复杂,他明知她本就要离开,这天下的美人无数,可他却还是不肯放手。
「剩余时间730天。」
竹子的声音响起,像一片霜落在心头。
「南姐,不要让三千世界的感情牵绊住了你,如果哪天你不愿离开了是会被抹杀的,我不想失去你......」
“别担心,我不会的,我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南昭安抚似地摸了摸竹子毛茸茸的脑袋,还是那样温暖和柔软,完全不同于冰冷的机器。
她的路还很长,可以为了沿路的风景短暂停留,却永不会停止前行......
——
最后一年·冬至
雪落满金陵城时,整座城都成了素白的世界。
南昭在残蝶阁最高的观景台上摆了桌酒席,琉璃盏里的酒泛着暖光,映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
萧云霁抱着哭闹不止的小世子来蹭饭,小家伙穿着虎头棉袍,脸蛋冻得红扑扑,一看见南昭就伸手要抱;
妹妹的医书摊了满满一桌,时不时抬头插句话,发间的蓝蝶簪在灯火下闪着光;
十七和花妍儿抱着刚满月的婴孩,两人笑得一脸傻气,轮流低头去看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而萧泽琰披着件玄狐大氅,将温好的酒盏递到她手中,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带着暖炉的温度。
“敬阁主大人。”
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杯沿,缺了半指的手上戴着枚青铜扳指——
那是用当年凤栖宫的钥匙改的,磨得光滑,带着岁月的痕迹。
檐下的风铃又响了,叮咚声混着雪落的簌簌声,像首温柔的曲子。
南昭望着灯火里每张含笑的脸,忽然希望这场雪永远不要停,让时光就凝固在这一刻,温酒、笑语、故人在侧,再无倒计时的催促,只有满室的暖与窗外的静。
——
残蝶阁顶层的纱帐被晨露打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一片流动的云。
“竹子,我们走吧。”
「南姐,不用跟他们道别吗?」
“不了......我怕我会舍不得......”
「......好,正在加载下一个世界」
南昭平躺在绣满蓝蝶的锦被上,唇角还凝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刚从一场甜梦里醒来。
她身上那件红裙,正是初见时的那袭,裙摆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眉间的残蝶妆依旧鲜艳如初,翅尾的朱砂红得像燃了半世的火。
只是那温热的胸口,再无起伏的弧度,静得像一汪沉水。
萧泽琰踹开房门时,茶案上的白玉杯尚有余温,袅袅的水汽刚散了最后一缕。
他踉跄着扑到榻前,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却浑然不觉疼。
缺了半指的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那肌肤还保持着三十岁女子最好的模样,细腻、光滑,仿佛只是沉睡得沉了些。
「将我烧了吧,别让他们看见。」
一张素笺从她交叠的指间滑落,轻飘飘落在锦被上。
墨迹边缘微微晕开,像被谁的泪渍浸过,洇出淡淡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