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的余韵似一缕轻烟,在地牢外缓缓弥散,终至无踪。
南昭掌心凝结的血珠坠下,落在虎符上,溅起一声极轻的“嗒”,在这死寂之地竟格外清晰。
萧泽琰的目光紧锁那半枚青铜兵符,指节猛地收紧,猝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狠,仿佛要将那纤细的骨骼捏碎在掌心。
“拓跋部的调兵符。”他的拇指碾过符上狰狞的狼头图腾,那冰冷的纹路在指尖硌出寒意,声音里淬着危险的锋芒,“能调动三千铁骑——他倒是真舍得。”
南昭任由腕骨被他钳制,另一只手轻轻翻开怀中画册,停在第三页。
泛黄的纸页上,雁门关的布防图依稀可见,墨迹早已淡如残雪,唯有关隘处的朱砂标记,依旧红得刺目,像未干的血。
她指尖轻点其中一处,声音平静无波:“当年外夷的铁骑,便是从这里踏破关门的。”
萧泽琰的眼神骤然如鹰隼般锐利。
他松开南昭的手腕,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崭新的舆图,小心翼翼铺在潮湿的地面上。
两张图重叠的刹那,南昭瞥见他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如蝶翼轻振——
新旧两图之上,雁门关的防御弱点竟分毫不差,宛如复刻。
“当真有趣。”
南昭用染血的手指在新图上圈画,那抹猩红在素白的纸上格外扎眼,“十五年来,朝廷七次重修关隘,每一次,都会在此处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破绽。”
她抬眼望向萧泽琰,眸光清亮如寒星,“除非,工部藏着一只蛀虫。”
地牢深处忽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哐当声,搅碎了片刻的凝滞。
萧泽琰迅速将舆图卷好,便见十七踉跄奔来,肩头的伤口又崩裂开来,鲜血浸透了衣衫:“王爷!柳三娘在水刑室......已然咬舌自尽了!”
南昭已起身向外走去,粗布衣裙擦过潮湿的石壁,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萧泽琰却在转角处截住她,阴影落在他脸上,看不清神色:“你早就料到,她会死?”
“七日欢毒发时,会有牙关痉挛的症状。”南昭脚步未歇,声音顺着潮湿的气流漫开,“王爷不如想想,是谁在她毒发前踏入过地牢。”
水刑室里,浓重的血腥味与水汽交织,黏腻地缠上人的呼吸。
柳三娘的尸身歪倚在刑架上,半截断舌坠在唇边,黑紫色的血污糊了满脸,瞧着触目惊心。
南昭蹲下身,轻轻掰开她蜷曲的右手——掌心静静躺着半片金叶子,边缘錾刻的云纹细碎精巧,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那是萧云霁独有的标记。
十七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后退半步。
萧泽琰却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长剑轻挑,已挑开柳三娘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那片已然溃烂的皮肤——
其上蜿蜒的青黑色纹路,竟与他自己心口那道“缠绵”毒痕一般无二。
“是先帝的手段。”他收剑入鞘,金属碰撞声在密室里格外清晰,“看来这位柳妈妈,也曾是宫墙里的人。”
南昭正欲俯身细查,花妍儿的惊呼声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昭儿!快过来瞧瞧!”
刑架背后的石墙上,有人用鲜血画了只残缺的蝴蝶,翅尖微微上翘,正指向通风口的铁栅栏。
南昭伸手拨开锈蚀的栅栏,从中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早已发霉的桂花糕,糕点下还压着张字条,墨迹淡浅却依旧可辨:“阿昭周岁礼”。
那字迹娟秀温婉,竟与画册上的题字分毫不差。
萧泽琰的瞳孔微微一缩,声音沉了几分:“这是你母亲的字。”
南昭捏着那半块发霉的糕点,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忽然间,原主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片段如潮水般涌来——
雪夜里,有双温暖的手将软糯的桂花糕喂到她嘴边,还哼着走调的中原童谣。那双手腕上明明戴着冰冷的镣铐,却总在每年腊月初八,执拗地为她过生辰。
“王爷先前说,姜家屯活下来两个人。”她缓缓直起身,目光沉静如水,“可方才萧云霁却说,是三个。”
“第三个是拓跋烈。”
萧泽琰忽然挥剑,剑尖在潮湿的地面上划出三个符号,墨迹般的暗影在石缝间游走,“屠城那年他刚满十岁,被当成战利品掳回拓跋部。但你母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他从敌营里救了出来。”
十七突然插话,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可拓跋烈如今是夷族的大将军啊!”
“正因如此,才更耐人寻味。”
南昭将虎符在掌心轻轻转了个圈,青铜的冷硬触感浸着她的体温,“一个汉人女子,如何能在戒备森严的敌营中救出孩子?又为何要救一个敌人的儿子?”
地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呜呜咽咽,像极了边关的警讯。
十七脸色骤变,急声道:“是边境急报的信号!”
萧泽琰已大步向外走去,官服下摆扫过南昭手中的桂花糕,带起一缕发霉的甜香,混着地牢的潮气,奇异地钻入鼻腔。
南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扬声问道:“王爷不想知道,柳三娘死前说了什么吗?”
萧泽琰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说......”南昭将那半块桂花糕在掌心碾碎,霉斑混着碎屑落在指尖,“‘缠绵’之毒,需以血亲的心头血为引。”
晨光从通风口斜斜射进来,像一柄金色的剑,恰好落在萧泽琰苍白的指节上。
他转身时,南昭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浓得化不开,像暴风雨来临前,被墨染透的海面。
“明日辰时,永定门。”
他最终只留下这句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别带那把弯刀——拓跋部的兵器,都有记号。”
——
摄政王府的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板路,车轴转动的轻响里,南昭正给花妍儿换药。
少女肩头的青紫纹路已褪去大半,露出底下新生的嫩肉,可嘴唇依旧泛着不正常的乌色,像蒙了层霜。
“那个拓跋王子......”花妍儿虚弱地抓住南昭的手腕,指尖冰凉,“他看你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一般。”
南昭将药膏细细抹在她的伤口上,动作轻柔:“他确实该见鬼——当年姜家屯被屠,带队的正是拓跋部的大王子。”
花妍儿倒吸一口冷气,惊得说不出话。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路上的石子,帘外传来商贩的吆喝声,混杂着车水马龙的喧嚣。
南昭掀开轿帘一角,目光扫过街边,看见一个卖胭脂的摊子,摊主正将一盒朱砂粉递给个戴帷帽的女子——
那递货的手势,屈指、翻腕,分明是江湖人交换密信的暗号。
“停车。”南昭话音未落,已猛地踹开车门,冷风裹挟着街市的喧嚣瞬间涌了进来。
卖胭脂的摊主早已没了踪影,唯余那盒朱砂粉孤零零躺在摊位上,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红。
南昭伸手捻起一点,指尖轻轻搓动,那红色竟倏地褪成诡异的蓝——是淬了毒的。
“姑娘要买胭脂?”隔壁卖糖人的老汉眯着眼笑,皱纹里盛着市井的暖意,“方才那位夫人说,这盒残蝶妆专用的朱砂粉,特意要留给有琥珀色眼睛的小娘子呢。”
南昭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缓缓转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位夫人......生得什么模样?”
“戴着帷帽呢,瞧不清脸。”老汉挠了挠头,努力回想,“就记得手腕上有道疤,弯弯绕绕的,像只被火烧过的蝴蝶......”
花妍儿的惊叫声突然从马车里炸开。
南昭转身如旋风般折返,掀开轿帘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
一柄雪亮的匕首正死死抵在花妍儿咽喉上,寒光映得少女脸色惨白。
执刀的蒙面人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截裸露的手腕上,赫然印着道烧伤的疤痕,形状恰似一只残缺的蝴蝶。
“阿昭长大了。”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非人的诡异,“来,娘亲教你画一幅完整的蝴蝶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