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洛阳,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连蝉鸣都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疲惫。天空是那种沉郁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雨。街头巷尾,关于北辽异动、关于边关军报、关于朝堂争斗的流言蜚语,如同这闷热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却又抓不住实处,只让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一股焦灼的铁锈味。
林府书房内,冰块在硕大的铜盆里缓缓融化,氤氲的寒气试图驱散暑热,却只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林砚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奏折,上好的徽墨已在端砚里研得浓稠,狼毫小楷笔搁在一旁,仿佛在等待一个决断。他在等,等一个或许早已注定的结局,也在做最后的准备。苏婉儿与柳如烟已离京数日,按精心规划的行程和接应算,应当已安全渡过敏感区域。这让他心头绷紧的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公子,”赵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不知何时已悄然从延州回到京城,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声音压得极低,黝黑刚毅的面庞上带着罕见的凝重,“张府那边……府外围着的禁军,暗哨增加了两成,明岗盘查也更严了,进出都要核对腰牌、勘合,连送菜的老苍头都被反复盘问。”他的声音里透着常年沙场历练出的警觉,“看甲胄制式,不全是殿前司的人,混了枢密院直属的缇骑。”
林砚抬眼,眼中并无太多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只是问道:“可能进去?”
赵虎沉吟片刻,浓眉微蹙:“若只是公子一人,不走正门,从后园靠近水渠的那处废弃角门矮墙……属下有把握送您进去。那里林木深,守卫相对松懈,换岗的间隙有半炷香的空当。只是要快,不能久留,恐生变故。”
“备车,去张府。”林砚不再犹豫,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直裰,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寻常的访友士子,而非身处漩涡中心的翰林侍讲。他最终还是没能立刻写下那份思忖已久的辞官奏折,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必须再去见那位亦师亦友的老人一面。
半半个时辰后,林砚已坐在了张崇那间陈设简朴的书房内。与外面的闷热不同,张府的书房竟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不知是用了更多的冰,还是这府邸本身就已心冷。
张崇穿着一身居家的深色道袍,须发似乎比上次见时又白了几分,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昔。他正坐在窗边的棋枰前,自己与自己对弈,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只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安之来了,坐。陪老夫下完这局。”
林砚默默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子大龙纠缠,局势错综复杂,白棋看似占据外势,气象宏大,铺天盖地,但内里连接处却隐有破绽,气息不畅;黑棋虽处处受制,几块孤棋看似岌岌可危,陷入重围,却韧性十足,眼位刁钻,暗藏着一击制胜的反击契机。这棋局,竟隐隐与当下朝堂局势暗合。
他没有多问朝局,没有提及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也没有说起自己已送走家眷的安排,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拜访中的一次。他只是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指尖微凉,轻轻落在棋枰一角“三三”之位,姿态从容。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里,也敲在心头。
张崇的棋风依旧沉稳大气,步步为营,每一子都力求占据大势,高屋建瓴,如同他当年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推行新政,目光长远,格局宏大。而林砚的棋路,却比以往更加凝练、诡谲,甚至带着几分此前未有的狠辣与决绝,往往于看似不可能的绝境中,弃子争先,杀出一线生机,精准地击中白棋宏大布局中那些细微却致命的弱点。
“你的棋,变了。”张崇落下关键一子,试图巩固中腹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大势,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林砚执子的手顿了顿,感受到那冰凉的玉石触感,随即,一枚黑子如黑暗中射出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入白棋看似厚实的腹地“天元”附近,一举切断了白棋大龙与外势的联系。“时局逼人,不敢不变。”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张崇凝视着那枚打破平衡、宛若孤胆奇兵的黑子,沉默良久,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终于缓缓将手中剩余的白子放回精美的青玉棋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卸下千钧重担的叹息:“此局……是老夫输了。”他投子认负,并非技不如人,而是棋至中盘,已看到了终局的无力。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林砚,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棋局虽输,不过游戏。然天下这盘大棋,关乎亿兆黎民,关乎华夏气运,安之……”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托付千斤重担的肃穆,“望你代老夫,代这天下受苦的百姓,走下去。莫要学我,困于忠君一念,最终……误了苍生。”
林砚心头剧震,握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听懂了张崇的言外之意,那是对皇权的彻底失望,是对自身命运的预感,更是对他林砚未来的期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轻声道:“张相,朝中风向已变,京城恐非久留之地。我……已准备辞官,南下回江宁。”
张崇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近乎欣慰的复杂表情,那是一种看到雏鹰终于要振翅高飞,尽管前路风雨如晦的复杂情感。“走得好。江宁富庶,鱼米之乡,远离中枢是非之地,是个……安身立命的好所在。”他顿了顿,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林砚,语气加重,带着最后的叮嘱,“无论如何,保全自身,方有将来。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切记,切记。”他引用了《易经》乾卦初九的爻辞,寓意在逆境中要潜伏忍耐,等待时机。
林砚起身,整理衣冠,对着这位亦师亦友、此刻却如同孤峰独峙的老人,郑重地长揖到地:“张相……保重。”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揖之中。
张崇摆了摆手,神情恢复了古井无波,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已定胜负的棋盘,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不再看他:“去吧。”
离开张府时,天色愈发阴沉,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林砚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府邸,心头沉郁难解。
回到林府,他不再犹豫,铺开奏折,提笔蘸墨。既然决定要走,这辞官的姿态就必须做得干脆。他斟酌着词句,既要表明去意,又不能流露出对朝局的不满,以免授人以柄。
然而,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