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林府书房内的烛火却依旧明亮。林砚搁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桌案上摊开着今日从枢密院带回的部分边镇驻防图的摹本。窗外传来隐约的打更声,已是亥时三刻。
“二少爷,林远少爷来了,说是有事想请教您。”小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砚有些意外,这么晚了林远来找他? “请他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林远走了进来。他换下了白日那身便于行动的短打劲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直裰,但眉宇间那股属于武人的锐气却掩不住,步伐沉稳有力。只是此刻,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犹疑,不似平日那般干脆。
“二哥,打扰你处理公务了。”林远拱手行礼,语气比在江宁时多了几分敬重。
“无妨,坐。”林砚指了指旁边的梨花木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这么晚过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林远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着,双手微微握拳,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二哥,你知道的,前几日张老大人说要推荐我进军营。今日兵部衙门来人,给了我两个选择。”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一是凭着我之前的剿匪军功,再加上张相爷这边的关照,可以补一个禁军翊麾校尉的缺,正七品上,负责皇城一处宫门的宿卫。二是去京营,从翊卫副尉做起,只是从七品下,归在一个骑兵校尉麾下。”
他说完,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砚,带着征询与迷茫。
林砚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竹影,沉吟了片刻。禁军,天子亲军,驻守宫禁,身份清贵,接触的都是皇亲国戚、中枢重臣,看似是一条安稳又体面的捷径。而京营,驻扎城外,负责京城外围防务及机动作战,训练艰苦,升迁全靠实打实的军功,风险也大。
“远弟,”林砚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自己更倾向哪一个?”
林远皱紧了眉头,老实回答:“不瞒二哥,我心里乱得很。禁军听着风光,出入宫禁,说出去也体面。可是……可是整日站着岗,巡着逻,想想就觉得憋闷。京营嘛,辛苦是辛苦,但能带兵,能操练,听说时不时还要拉出去剿个匪、平个乱,这才是我理想中的军营。就是……这起点低了点,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头。”
林砚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神色严肃起来:“既然你问我,我便与你分说清楚。禁军,看似安稳,实则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面关系盘根错节,多是勋贵子弟镀金之所,论资排辈严重。你性子直率,不善钻营,在那里,纵有才华也难施展,最多便是个看门护院的头领,想要凭军功晋升,难如登天。而且,终日困于宫墙之内,于实战历练毫无益处。”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远的神色,见其听得专注,才继续道:“而京营则不同。京营乃我朝真正的野战精锐,肩负卫戍京师、应对突发战事之责。如今北辽虎视眈眈,西北也不太平,正是用人之际。在那里,只要你真有本事,就不怕没有立功的机会。赵虎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根骨极佳,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昔日剿匪时我也发现你战场上嗅觉敏锐,假以时日,必是一员骁将。京营,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林远听到赵虎的评价,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赵虎的武艺和眼光,他是极为佩服的。
“可是……从最低阶的副尉做起……”林远仍有顾虑。
“起点低又如何?”林砚语气铿锵,“宝剑锋从磨砺出。从底层做起,方能真正了解士卒疾苦,熟知营伍运作,将来统兵方能得心应手。靠关系得来的高位,如同沙上筑塔,经不起风浪。唯有实打实的军功,才是你在军中立足的根本,是谁也夺不走的资本!”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林远心中的迷雾。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犹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坚定与昂扬斗志:“二哥,我明白了!我去京营!从副尉做起,我不怕!”
看着弟弟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林砚欣慰地笑了笑,但随即神色又转为凝重:“不过,京营也非净土。其中派系林立,有忠于陛下的,有依附各位权臣的,关系同样复杂。你初入营伍,需牢记三点:其一,低调行事,莫要仗着张相爷的关系或是我的名头张扬;其二,勤练本事,精进武艺,熟读兵书,你的实力才是最大的依仗;其三,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说,莫要轻易卷入任何派系争斗,一切以军务为重。”
“是!谨记二哥教诲!”林远抱拳,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去吧,明日便去兵部回复,然后准备去京营报到。”林砚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林家儿郎,不靠祖荫,不倚权势,靠的是自己手中的刀,胸中的韬略,和为国建功立业的决心!”
“是!”林远再次郑重行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再无半分迟疑。
次日一早,林远便前往兵部衙门,正式选择了京营翊卫副尉一职。手续办得很快,显然张崇那边早已打过招呼。下午,他便收拾好简单的行装,骑上马,带着一名林家派给他的老成家丁,出了京城,前往位于西郊的京营大营报到。
京营大营辕门高耸,旌旗招展,守卫的士兵眼神锐利,验看过他的文书后,才放他入内。营内号角声声,尘土飞扬,操练的呼喝声震天动地,一股肃杀刚猛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京城内的繁华旖旎截然不同。林远非但不觉得畏惧,反而感到一种如鱼得水的兴奋。
他被引至一名姓韩的骑兵校尉帐前。韩校尉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粗犷,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半旧的明光铠,正在擦拭马刀,眼神如鹰隼般扫过林远,带着审视。
“你就是林远?那个在江宁剿匪立了功,靠着张相爷关系进来的副尉?”韩校尉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似乎对这种“关系户”并不太感冒。
林远心中微紧,但想起二哥的叮嘱,立刻压下所有情绪,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卑职林远,见过韩校尉!卑职确是因剿匪微功蒙恩授职,日后定当恪尽职守,勤勉效力,还请校尉大人多多指点!”
韩校尉见他态度恭谨,眼神清正,并无寻常世家子弟的骄纵之气,脸色稍缓,将马刀归鞘,站起身:“嗯。既然来了,就要守京营的规矩。我不管你以前立过什么功,有什么背景,在这里,一切凭本事说话。你的甲胄、军械去找军需官领取,营房在丙字三号。明日卯时点卯操练,不得迟到。”
“卑职明白!”林远大声应道。
看着林远领命而去的挺拔背影,韩校尉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对身边的亲兵低声道:“看着倒是个精神小子,不像是个绣花枕头。不过是不是真金,还得练练才知道。”
林远抱着领来的沉重甲胄,走在偌大的营区里,寻找着丙字三号营房。耳边是战马的嘶鸣、士兵操练的呼喝、以及军官粗粝的训斥声。他深吸一口带着汗味、尘土味和马粪味的空气,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坚毅的弧度。
这里,才是他的战场。从头做起,又如何?他林远,定要在这里,凭着自己的刀与血,杀出一个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