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放虎归山”之策,如同在已近沸点的油锅中投入了几颗冷水,虽未立刻引发爆裂,但那滋啦作响、油星四溅的态势,已然预示着不可控的混乱。
正如林砚所料,并非所有被放归的俘虏都顺利回到了藏云谷。有些或许死于饥渴,有些可能迷失在莽莽山林,还有些,恐怕是自知回去也难以取信,索性当了逃兵,消失在茫茫人海。然而,终究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带着官军的“任务”、满腹的疑虑以及对生存的渴望,踉跄着回到了那个已然如同炼狱的巢穴。
罪恶的种子,无需全部生根,只要有几颗落在干裂绝望的心田,便足以滋生出猜忌与恐慌的毒蔓。
藏云谷内,情况急转直下。本就因缺水而紧绷的神经,在被放归者带来的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冲击下,变得愈发脆弱。有人私下传播着“官军即将总攻”的恐惧;有人窃窃私语着“头领们准备弃寨逃跑”的流言;更有人眼神闪烁,暗中观察着水源和粮仓的位置,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信任,这个维系团体的最后纽带,在山寨内部悄然断裂。小规模的冲突和指责时有发生,甚至出现了小头目为自保而私藏饮水,被手下发现后引发械斗的恶性事件。程知远虽竭力弹压,但面对生理上的极限渴求与心理上的普遍恐慌,他那套智谋与规矩,显得苍白无力。
真正的引爆点发生在第三日。一名曾被官军俘虏、心中积怨已久的小头目,竟真的尝试执行了“下毒”的任务。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巴豆粉,偷偷撒入了一口供应普通喽啰的浅井中。虽然药量不足,未能造成人员死亡,但仍导致近百人上吐下泻,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此事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连喝口水都可能送命,这山寨还能待吗?底层匪众的怨气与恐惧达到了顶点,看向头目们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与隐隐的恨意。
“智多星”程知远站在聚义厅前,看着眼前一片狼藉、人心离散的景象,听着手下汇报各处不稳的情状,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不需要官军攻打,山寨自己就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他立刻召集其余四位当家商议。大当家蒋魁暴跳如雷,叫嚣着要带人杀出去,与官军拼个你死我活。四当家鲍猛、五当家孙吉也嗷嗷叫着附和。唯有程知远,在极力主张突围的同时,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与算计。
“大哥,诸位兄弟!”程知远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决绝,“官军断我水源,乱我军心,此乃绝户之计!如今寨中情况,诸位也看到了,守是守不住了!唯有集中所有力量,趁夜对官军发动总攻,拼死一搏,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否则,我等皆要渴死、困死在此地!”
他刻意强调了“集中所有力量”、“杀出一条血路”,成功煽动起了蒋魁等人鱼死网破的凶性。决议很快达成:两日后的子时,倾巢而出,猛攻效勇军大营!
然而,这个看似决绝的“总攻”计划,其真正的核心,却只在程知远与极少数心腹之间流传。他的真实目的,并非与官军同归于尽,而是要以这近千名饥渴混乱的匪众为诱饵和炮灰,吸引官军主力注意,为他们这几个核心头目,以及少数精锐亲信,创造从隐秘小路突围逃生的机会!至于那些普通喽啰的死活,在生死存亡面前,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山寨内的异动,以及“总攻”的决定,很快便被那些真心投靠官军、或心生动摇渴望活命的匪兵,通过各种方式传递了出来。消息迅速汇总到了效勇军中军大帐。
“好!”韩韬接到密报,精神大振,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山穷水尽,狗急跳墙了!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准备迎战!此番定要将这群悍匪一网打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毕其功于一役。
众将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林参军,你意下如何?”韩韬习惯性地转向林砚,寻求最后的确认。在他看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决战。
林砚却微微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的边缘,目光紧紧盯着代表藏云谷和周围山脉地形的模型,沉吟不语。
“林参军?”韩韬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追问。
林砚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群情激昂的诸将,最后落在韩韬脸上,声音沉稳而冷静:“将军,诸位,匪寇困兽犹斗,发动总攻,看似合理。但请诸位细想,一群缺粮断水、军心涣散、内部猜忌已生、战力十不存五的疲敝之师,约一千人,正面冲击我养精蓄锐、严阵以待的一千七百正规军……这像是求胜之道吗?”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渐渐凝重的神色,继续分析:“那‘智多星’程知远,绝非莽撞无谋之辈。前有诈降,后有攻心,此人深谙诡道。他会看不出这等‘总攻’与送死无异?”
“参军的意思是……?”韩韬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末将怀疑,这所谓的‘总攻’,恐怕是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林砚的手指猛地点在沙盘上几条极其隐秘、若非当地老猎户绝难知晓的山间小径上,“程知远真正的目的,绝非与我军决战!他极有可能是想利用这千余匪众作为弃子和诱饵,猛攻我大营,制造最大的混乱,吸引我军所有注意力。而他们那几个核心头目,则会趁机带领少数亲信精锐,从这些不为人知的小路分散突围,逃之夭夭!”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方才的兴奋与激动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仔细一想,林砚的分析合情合理,直指要害!若真如此,他们在此地与一群炮灰拼杀,而真正的元凶首恶却从容逃脱,那这场剿匪,即便胜了,也是功亏一篑!
韩韬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若非参军提醒,我等几乎中了贼子奸计!” 他立刻看向林砚,语气急促,“参军既已识破,必有应对之策?”
林砚目光锐利,成竹在胸:“将军,可将计就计!我军主力依旧严阵以待,正面迎击匪寇总攻,务求速战速决,歼灭其有生力量。但同时,需立刻秘密抽调数支精锐小队,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携带强弓劲弩,提前埋伏于这几条可能的逃生小径险要之处!”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几条小径的咽喉地点重重一点:“张网以待,守株待兔!尤其要注意,那‘横山五虎’,尤其是大当家蒋魁、二当家谢豹、三当家程知远,务必生擒或格杀,绝不能让其走脱一人!此五人,关系着林家血案真相,也关系着可能存在的京中幕后指使!”
“好!好一个将计就计!”韩韬拍案叫绝,立刻下令,“王副将,你负责正面迎敌!李指挥,你立刻挑选军中最为悍勇、擅长山地奔袭与潜伏的弟兄,组成四支伏击队,由林参军统一调度指挥,携带最好的弓弩,即刻出发,秘密前往指定地点设伏!不得有误!”
“得令!”众将轰然应诺,看向林砚的目光已不仅仅是信服,更带着一种对于其算无遗策的敬畏。
林砚微微颔首,眼中寒光凛冽。总攻的喧嚣即将到来,但那并非结局。真正的猎杀,将在寂静的山林小径上展开。他不仅要赢下这场剿匪之战,更要亲手扼住那些仇敌的咽喉,将他们一个不剩地,从黑暗的巢穴中拖出来,曝于青天白日之下,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