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腊月初一,夜幕早早降临,寒风呼啸着卷过江宁城的街巷,带着刺骨的冷意。林府之内,气氛比屋外的天气更加凝重。白日里,大少爷林瑾便已吩咐下去,晚间所有主人需至正厅集合,有关乎家族前途的要事相商,特指是“贡布事件追责”。消息传出,府内下人间便弥漫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就连远在苏州分号学习的林远,也已在前几日接到加急通知,一路紧赶慢赶,恰好于今日傍晚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通知完后,林瑾便出了门,直至傍晚时分方归。他神色冷峻,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径直去了书房稍作整理。
华灯初上,林府正厅灯火通明。家主林宏披着厚裘,坐在上首主位,脸色依旧苍白,时不时压抑地低咳几声,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默默注视着下方。经历了生死大劫,这位家主身上往日那种温和商贾的气度淡去不少,多了几分沉郁和深不可测。
林瑾坐在父亲左下首,面色沉稳。林砚则坐在右侧靠后的位置,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神情淡然,仿佛今日之事与他并无太大干系。二房林祥、三房林渊带着儿子林远等人分坐两侧,还人人面色肃然,心中各有盘算。厅内鸦雀无声,只有炭盆中银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林宏偶尔的咳嗽声。
林瑾见人已到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叔伯兄弟都已清楚。自中秋诗会获悉贡布之讯以来,我林家投入巨大,志在必得。然时至今日,不仅皇商竞选接连失利,痛失良机,更累及家族百年声誉,元气大伤。加之此前为集中全力备战,主动收缩放弃的三成日常生意,至今未能恢复,银钱周转亦见窘迫。损失如此惨重,关乎家族兴衰,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此责。”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自父亲于工坊外遇刺重伤至今,已近三月。期间种种风波,诸位皆亲历:先是苏州、湖州顶尖染料与配方被神秘买家抢先一步垄断,断我外援之路;继而城中恶毒流言四起,直指我林家丝绸质量;后有扬州老客户持确凿瑕疵货上门激烈退单,坐实谣言,重创信誉;直至皇商竞选台上,我林家秘而不宣的‘赤霞缎’竟被对手公然窃取诬陷,致使我林家功亏一篑,沦为笑柄!这一桩桩,一件件,可谓步步惊心,招招致命!我林家几陷绝境!今日,便请诸位畅所欲言,抛开情面,论一论这其间因果,这失利的责任,究竟该由谁来承担?”
话音落下,厅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了。众人目光闪烁,互相窥探。
终于,二房林祥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猛地站起身,目光直指坐在后方、看似事不关己的林砚,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愤慨:
“这还有什么好论的?!事情明摆着!若不是有些人自视甚高,行事乖张,屡屡错失良机,我林家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他手指颤抖地几乎要戳到林砚的鼻尖,言语间毫不客气,“当初严大人驻跸府衙,我等皆以为见到了转机。若是某人能稍稍放下那点可怜的清高架子,忍耐一时,在府衙外多等候些时辰,哪怕风雨交加,诚心可见,未必不能感动严大人,得其召见!届时只需陈明我林家手中亦有‘赤霞缎’此等秘宝,何至于让那高家抢先一步献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还有竞选当日!高家窃缎,行事卑劣,固然可恨至极!但当时情境,若我林家能暂忍一时之辱,姿态放低些,冷静与之周旋,甚至当场要求验看配方细节、对质工匠,未必就不能寻到破绽,争得一丝转圜之机!可偏偏有人要在那时逞强斗气,非要吟什么‘宁可枝头抱香死’的绝命诗!是!诗是好诗,气节是高洁了!面子是保住了!可却将我林家彻底推到了无可挽回的绝地!这将家族存亡置于何地?将我等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置于何地?!”
“还有瑾哥儿!你身为长子,主持大局,却屡屡纵容胞弟行此冒险之事,未能及时劝阻约束,难道就毫无责任吗?!”
他将所有失败的原因,都归结于林砚拜访严大人失败、诗会上的冲动,以及林瑾对林砚的纵容。这番指责,有理有据,瞬间引得众人将不满的目光投向林砚和林瑾。
林砚闻言,只是抬了抬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并未出言辩解。
林瑾面无表情,听完林祥的慷慨陈词,目光转向三房:“三叔,远弟,你们怎么看?”
三房林渊与儿子林远对视一眼。林远微微点头,林渊便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话里话外却都是赞同林祥:“祥侄儿话语虽急切了些,但……唉,所言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事关家族存续之关键时刻,确需以大局为重,个人之意气……有时确易误事啊。”他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所指,清晰无比。
林远也附和道:“大哥,非是弟弟要指责砚哥。只是……只是砚哥当时所为,或许……或许确有不甚妥当之处。若能更谨慎些,我林家或许不致如此。”
厅内舆论似乎一面倒地指向了林砚。林宏在上首闭目养神,仿佛无力插手,唯有搭在扶手上微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林瑾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最终缓缓站起身。
他目光扫过林祥、林渊、林远,最后落在依旧平静的林砚身上,语气沉痛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既然诸位叔伯兄弟皆认为,此次贡布失利罪在安之行事不妥,累及家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如此,事实清楚,共识已成,那便不再姑息,依家法处置!”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
“动手吧!”
“哗啦——!”
厅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力猛地撞开!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呼啸着灌入温暖的厅堂,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明灭,拉长出无数扭曲晃动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