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何等炫目的红色!鲜艳、纯正、炽烈、霸道!如同熔融的赤金,如同喷薄的旭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视觉冲击力,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阳光照射在缎面上,流动着璀璨夺目的光彩,仿佛那不是一匹绸缎,而是一道凝固的红色闪电,一道奔流的血色岩浆!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滞了。
这红色……这质感……
林瑾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晃,若非及时扶住案几,几乎要瘫软下去!他死死盯着那匹红缎,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这分明就是……就是他们林家耗费巨资,以一百二十坛“甑霞酿”和五道独门菜谱秘方从蜀商冯奎手中换来的——“赤霞缎”!!!
林渊更是“嚯”地站起身,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向场中,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显然是惊怒到了极点,已然失语。
就连一直沉静如水的林砚,此刻也缓缓坐直了身体。他脸上的淡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场中那抹刺目的鲜红,以及手持红缎,一脸激动的高俊。
“此缎……”高俊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激动,“名曰‘丹心炽’!乃我高家耗费无数心血,遍寻奇人异士,方染就此赤色!其色纯正,历久弥新;其光璀璨,夺目摄魂!草民不敢妄言绝世,然此等赤色,遍观江南,应无出其右者!今献于天家,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他话音落下,全场依旧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匹绸缎的绚丽所震撼,更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许多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林家席位,看着林瑾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看着林渊惊怒交加、几欲昏厥,看着林家众人那如丧考妣的脸色……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严大人的目光在林家和高家之间微微流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对那“丹心炽”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刘知府更是抚掌赞叹:“好!好一匹‘丹心炽’!赤诚如火,忠心可嘉!高公子有心了!”
高俊深深一揖,退到一旁,脸上那激动之色渐渐被一种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所取代。他目光扫过林家席位,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嘲弄。
短暂的沉寂后,是衙役略显迟疑的唱名声:“最……最后一家,江宁林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林瑾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怎么办?上去展示什么?他们那匹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赤霞缎”吗?在高家已经先一步展示,并冠以“丹心炽”之名后,他们再拿出一样的东西,只会被斥为无耻的模仿者、剽窃者!甚至会被倒打一耙!届时,林家不仅竞选失败,更将声名扫地,彻底无法在丝绸行立足!
林家席位一片死寂,无人动弹。时间一点点流逝,气氛尴尬而压抑。
众人看着林家众人的反应,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
“果然……拿不出东西了吗?”
“看来那‘赤霞缎’的传闻,真是假的……”
“说不定是想模仿高家的‘丹心炽’,结果人家先拿出来了,就没脸拿上来了吧?”
“啧啧,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高俊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苏明也摇了摇头,仿佛在惋惜。
就在这时,高腾却笑呵呵地开口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字字如刀,扎向林家最痛处:“林贤侄,为何还不上台?若是再不展示你家的竞品,依照规矩,可就要算作弃权了啊。莫非……林家此次并未准备什么像样的货色?还是说……”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林瑾和林砚,意有所指。
林瑾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无论如何,必须上去!哪怕是被嘲笑,被唾弃,也不能不战而退!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就欲硬着头皮起身,哪怕是将那匹如今已沦为笑柄的“赤霞缎”公之于众——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是林砚。
一直沉默的林砚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随和懒散,也没有了方才的冰冷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压抑的黑色风暴。
他没有看那匹“丹心炽”,也没有看志得意满的高俊,而是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那些或同情、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嘴脸一一收入眼底。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高腾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鄙夷:“高腾,好手段。”
高腾面色不变,依旧笑呵呵的,仿佛听不懂林砚话中的深意:“林贤侄此话何意?我听不懂。今日乃贡布竞选,只论绸缎好坏,不论其他。若是林家无布可展,认输便是,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林砚忽然笑了,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充满了嘲讽:“好一个‘只论绸缎好坏’!好一个‘呕心沥血’!高腾,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尔等巧取豪夺,行此卑劣无耻之事,竟还能在此沾沾自喜,侃侃而谈!这‘丹心’二字从你口中说出,真是玷污了这匹好布!”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全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林砚竟敢在严大人和知府面前,如此直斥高家家主!
高腾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恢复如常,反而摆出一副宽厚姿态,摇头叹道:“林贤侄,我知你林家此次失利,心中愤懑。但输赢乃常事,何必口出恶言,失了体面?岂不是让严大人和府尊大人看了笑话?”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恶毒的光,故作轻松道:“早闻林贤侄诗才惊世,一首《水调歌头》名动江南。既然今日无心竞布,不若便依眼前之景,当场赋诗一首,也好让诸位换个心情,如何?”
他这是杀人诛心!不仅要林家输掉竞选,还要逼林砚在极度愤怒屈辱之下作诗,要么江郎才尽当场出丑,要么作出怨怼之诗授人以柄!无论哪种,都能将林砚乃至林家最后一点颜面彻底踩碎!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林砚身上。
林瑾急得想要阻止,却被林砚用眼神制止。
林砚立于场中,身姿挺拔如松。他环视四周,看着高腾虚伪的笑脸,看着沈文远事不关己的淡漠,看着苏明置身事外的冷静,看着众人形形色色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场的污浊之气尽数吸入肺腑,再化作利剑喷薄而出!他猛地抬手指向高腾,声音陡然拔高,清朗激越,带着滔天的愤怒与鄙夷,吟出一首诗: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吟罢,林砚不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拂衣袖,转身便走!背影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玷污的孤高与愤怒!
“安之!”林瑾惊呼一声,眼见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心中痛极怒极,却也只能狠狠一跺脚,咬牙道,“我们走!” 带领着同样惊怒交加、羞愤难当的林家众人,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狼狈离场。
高俊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沈文远摇了摇头。严大人目光深邃地看着林家众人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刘知府则连忙清嗓宣布结果。
最终,皇商资格尘埃落定。献宝有功的高家以“丹心炽”夺魁,独占六成贡额;苏家与杭州沈家各分得两成。而志在必得的江宁林家,一败涂地,颗粒无收,更成了全场最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