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秋意渐浓。江宁城关于中秋诗会的狂热议论,如同被秋风吹拂的湖面,虽仍有涟漪,却不再有最初的惊涛骇浪。连续数日闭门不出或只在清晨短暂前往张府后,林砚发现,那批最初如同追踪稀有动物般守在林家门外、只为见他一面或求一诗的过度热情之人,终于渐渐散去了。世人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新的事物吸引,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水调歌头》与《鹊桥仙》两首词作,以其无可匹敌的艺术魅力,已迅速传遍江宁,并随着商旅往来,以惊人的速度向苏州、扬州、杭州乃至更远的州府扩散。两首词被文人墨客并称为“林氏双璧”,林砚“安之公子”的名号,不再仅限于江宁一隅,而是在整个江南文坛都挂上了号。如今提及江宁才子,无人能绕过林砚二字。
这种声名带来的是一种更为持久和复杂的影响。登门拜访者虽不再拥堵门庭,却依旧络绎不绝,且层次明显提高。不再是好奇的闲杂人等,而是本地的名士、颇有声望的老儒、以及一些真正慕才而来的文人。他们的态度更为矜持,交谈也多围绕诗词文义,让林宏和林瑾不好轻易拒之门外。林砚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用于社交应酬,虽不胜其烦,却也深知这是维持名声和人际的必要代价,只能打起精神,以谦逊好学的姿态小心应对。
这日午后,林砚刚送走一位对本朝诗风颇有研究、与他探讨了半个时辰“以诗入词”可能性的老秀才,正想回小院歇息片刻,管家林忠和又引着一位客人前来。来人身着杭绸直缀,面皮白净,手指保养得宜,言谈举止透着商人的圆滑与精明,身后跟着的小厮还捧着几个精美的礼盒。
“二公子,这位是杭州赵世荣赵老爷府上的管事,钱先生。”林忠和介绍道。
那钱管事立刻满脸堆笑,上前躬身行礼:“小人钱富,见过林公子。久仰公子‘林氏双璧’之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钱先生客气了,请坐。”林砚心中微感诧异,杭州的商人?他所知林家与杭州赵氏并无生意往来。
寒暄片刻,钱管事道明来意。原来那赵世荣是杭州大盐商,家资巨万,却常被诟病为“铜臭满身”。近日得闻林砚词名,便动了心思,想重金请林砚为其即将落成的别院题写一首诗词,或为其母亲寿辰作一篇贺寿词,欲借此装点门面,附庸风雅。
“我家老爷久慕公子才名,常言道‘千金易得,一字难求’。若公子肯挥毫泼墨,润笔之资,必定让公子满意。”钱管事说着,示意小厮将礼盒呈上,打开一看,竟是两锭十足纹银的雪花官银(约百两),以及一套价值不菲的湖笔徽墨端砚宣纸文房四宝。
林砚只看了一眼,便婉言谢绝:“钱先生,赵老爷厚爱,安之心领。然诗词乃抒发性情之物,非为金银所能驱使。安之才疏学浅,近日更觉文思枯竭,实难应命。且为宅院题诗、为长者贺寿,皆需应景合宜,安之未曾见过贵府园林,亦未睹老夫人慈颜,不敢妄自下笔,恐有负赵老爷期望。厚礼万万不敢收,还请先生带回。”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坚决。一来他不愿自己的诗词成为富商装点门面的工具,二来更深知此例一开,日后必有无数类似请托,烦不胜烦,且极易授人以“鬻文获利的”话柄,于清誉有损。三来,对方是盐商,身份敏感,牵扯过深并非好事。
钱管事显然没料到会遭如此干脆的拒绝,愣了一下,又再三劝说,许诺可再加润笔,却都被林砚以同样理由温和而坚定地回绝。最终,钱管事只得悻悻然带着礼物离去,脸色颇有些难看。
处理完这桩事,林砚揉了揉眉心,深感这名气实是一把双刃剑。刚回到书房想静一静,却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熟悉而略显亢奋的说话声。
“……岂止是璞玉?简直是荆山之和璧,隋侯之明珠!稍加雕琢,便光华万丈!老夫早就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
林砚走到窗边一看,竟是多日未见的家庭教师周启文周先生。他正与府里一位账房先生站在廊下,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
“当初他病愈之初,性情是有些跳脱,言语间偶有惊人之论,然那正是灵性未泯、不拘常理之表现!老夫便知,此子一旦开窍,必非同凡响!如今看来,果不其然!《鹊桥仙》、《水调歌头》,哪一首不是足以传诵千古的绝唱?能教出这等学生,老夫……老夫与有荣焉啊!”周先生捋着山羊胡,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红光,仿佛林砚的成就全靠他一手点拨,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向林宏抱怨林砚“高烧后心智失常”、“顽劣不堪”、“孺子不可教”,甚至建议让其早日弃学从商。
那账房先生只得唯唯诺诺地附和着。
林砚在窗内听得哭笑不得。这位周先生,变脸的速度倒是快得很。不过他也理解,文人好名,自己教的学生出了大名,老师脸上自然有光,借此吹嘘也是常情。只要不来烦他,由他说去便是。
傍晚时分,林瑾来到林砚院中,与他商议贡布竞选之事。如今林家上下皆知此事乃当前头等大事。
“二弟,你近日名声太盛,虽于家族声望有益,但也需更加谨慎。”林瑾面露忧色,“高家此次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贡布竞选在即,他们必定会使出各种手段。父亲让我提醒你,近日若无事,最好深居简出,安心准备竞选之事,勿再节外生枝。”
林砚点头:“大哥放心,我明白。名利二字,最是累人。我自有分寸。”他深知,眼前的喧嚣只是表象,真正的挑战是即将到来的皇商竞选,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他必须保存精力,应对更大的风浪。
送走林瑾,林砚独自坐在书桌前。窗外月色如水,一如中秋那晚。他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韬光养晦”四个字,目光沉静。
声名如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真正的实力和智慧,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世间立足。他收起笔墨,决定明日开始,若非必要,绝少出院门,一切以那十月十五的竞选为重。至于外面的溢美之词或嫉妒目光,且由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