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八月初十,距中秋仅有五日。江宁城已是桂子飘香,街巷间弥漫着节庆将至的喜庆气氛。林家院内却一如既往,透着几分商贾之家的忙碌与井井。
林砚正在书房内翻阅林瑾派人送来的近几月丝绸行流水账目,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心中默默计算着成本与利润的浮动。小翠在一旁安静地磨墨,偶尔抬眼偷偷瞧一下自家公子——自打“病愈”,二公子身上那股沉静专注的气度,总让她觉得与以往大不相同。
忽而,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林忠和恭敬的引路声。“二公子,知府衙门的钱师爷来了。”
林砚眉梢微挑,放下账册。七夕诗会后,这位刘知府身边的红人已是第二次登门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迎至书房门口。
钱师爷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留着三缕文人常见的短须,身着藏青直缀,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噙着一丝笑意,眼神却透着官场中人特有的精明。他见到林砚,便拱手笑道:“安之公子,别来无恙?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钱师爷客气了,快请进。”林砚侧身将他让进书房,吩咐小翠看茶。
二人分宾主落座。钱师爷先是寒暄了几句,夸赞了一番林府景致清雅,又似不经意地问起林砚近日可有好诗新作,绕了片刻,方才切入正题。
“安之公子,今日钱某前来,乃是奉府尊大人之命。”钱师爷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府尊大人将于府衙后园再开诗会,邀集江宁才俊,共赏明月,吟咏抒怀。府尊特意嘱咐,七夕一会,公子一曲《鹊桥仙》冠绝全场,令人叹为观止。此次中秋盛会,万望公子务必拨冗莅临,再展锦绣才思啊。”
林砚心中了然,果然又是诗会。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拱手道:“府尊大人厚爱,师爷亲自相邀,安之本不该推辞。只是……晚辈才疏学浅,七夕之作实属侥幸,近日又忙于家中琐事,恐才思枯竭,届时贻笑大方,反而不美。”他试图婉拒,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七夕一鸣惊人事后想来已有些招摇,不宜过于频繁地显露锋芒。
钱师爷似乎早料到他会推辞,呵呵一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过谦了。府尊大人对公子才华可是赞赏有加。况且……此次诗会,与往日略有不同。”
“哦?有何不同?”林砚配合地问道。
钱师爷目光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小翠,林砚会意,挥了挥手,小翠乖巧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见屋内只剩二人,钱师爷这才低声道:“不瞒公子,此次诗会,除本地才俊名流外,京中亦会有贵人莅临。”
“京中贵人?”林砚心中一动。
“正是。”钱师爷颔首,声音更低,“乃是宫中尚服局的一位女官大人,奉旨南下,为宫中采办遴选今岁贡品。其中一项重中之重,便是寻访品质上乘、工艺独特的江南丝帛,以为皇家‘贡布’。”他特意在“贡布”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砚眼神瞬间凝住。皇家贡品!这可是无数商贾梦寐以求的招牌!一旦林家丝绸被选为贡品,不仅意味着巨额订单和惊人的利润,更将带来无与伦比的声誉和地位,足以让林家丝绸从此名扬天下,彻底巩固其在行业内的龙头地位,甚至能获得一定的官方庇护,高家之流再想动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激烈竞争。高家必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且,此事牵涉宫廷,其中关节复杂,绝非简单的品质比拼。
钱师爷仔细观察着林砚的神色,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府尊大人想着,林家丝绸乃江宁翘楚,工艺精湛,花色新颖,实乃贡布之上选。此次诗会,正是林家向宫中贵人展示实力的良机。若能得贵人青眼……呵呵,其中好处,想必公子比钱某更清楚。府尊大人这也是爱才之心,更念着江宁本地商户的前程啊。”
这话说得漂亮,但林砚听出了弦外之音。刘知府这是在借机示好,同时也是在暗示:我给了你们林家这个机会,你们要懂得把握,日后自然也需有所回报。官商之间,无非是利益往来。
瞬间,林砚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父亲林宏赴扬州采买未归,长兄林瑾虽擅经营,但于这等需要临场应变、甚至诗词争锋的场合,恐非其所长。自己若再推辞,林家很可能错失这次机遇。反之,若能在诗会上再次崭露头角,引起那位女官注意,再顺势展示林家丝绸……这无疑是林家更进一步的绝佳契机。
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想起袖中那刚刚制成的千里镜,想起高俊那张嫉恨的脸,想起三房叔父林渊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眼神,更想起林家这艘大船在风波暗涌中的不易。
片刻沉默后,林砚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从容的笑容,他朝钱师爷郑重一揖:“原来如此。多谢府尊大人厚爱,多谢师爷亲自前来点拨。方才安之思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中秋诗会,安之定当准时赴约,必不负府尊大人与师爷的期望。”
钱师爷见他如此上道,脸上笑容更盛,抚须道:“好!好!安之公子果然深明事理,少年俊杰!那钱某便回禀府尊,静候公子佳音了。”
又闲谈几句,钱师爷便起身告辞。林砚亲自将他送至院门外,看着那官轿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变得深沉锐利。
中秋月圆,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这不仅仅是一场诗会,更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商战前哨。他需要好好准备,既要有一鸣惊人的诗词,也要有能打动宫廷贵人的丝绸精品,更要有一双能看清这局中各方势力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竹筒,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纷杂的心绪稍稍安定。
“小翠。”
“公子,奴婢在。”
“去禀告大公子,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另外,请他将库房里最近新出的那几匹‘秋水缎’、‘流光锦’样本,一并送到我这里来。”
“是,公子。”小翠虽不明所以,但见林砚神色凝重,立刻小跑着去了。
林砚转身回到书房,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渐圆的明月上。
中秋之夜,为了林府的将来,他决定再露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