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渠的工程在滑轮组等新式工具的辅助下,进展迅速,每日都能看到新的渠段在数万民夫的努力下向前延伸。工地上热火朝天,秩序井然,工分制度激励着每一个人,稠粥和明确的希望支撑着他们的身体与精神。然而,就在这重建工作刚刚步入正轨之际,一股潜藏的、比洪水更可怕的阴影,正悄然蔓延。
这日,林砚正在渠首段巡视,忽然发现几名负责挖掘淤泥的民夫精神萎靡,动作迟缓,其中一人甚至扶着铁锹干呕起来。他心中警觉,立刻上前查看。
怎么回事?林砚蹲下身,见那民夫面色潮红,伸手一探其额头,触手滚烫。发烧了?还有哪里不适?
那民夫有气无力,断断续续道:回……回参军……小人……头晕……肚子绞着痛……拉……拉了好几次了……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症状相似,皆是发热、腹痛、腹泻。
林砚的心猛地一沉。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洪水不仅摧毁了家园,更污染了水源,冲刷出埋藏地下的污秽,大量人畜尸体在湿热环境下迅速腐败,为疫病的滋生提供了温床。痢疾,或者更可怕的霍乱、伤寒……无论哪一种,在这人员密集、卫生条件极差的灾民聚集区一旦爆发,都将是一场不亚于洪水的灾难!
他立刻下令将这几名出现症状的民夫隔离到临时搭建的、远离人群和水源的观察棚,并命随行的、懂得些粗浅医术的吏员前去诊治。同时,他快马加鞭赶回扬州城内的临时指挥部,求见张崇。
相爷!工地已出现瘟疫苗头,恐是痢疾或伤寒之症!林砚语气急促,面色凝重,此疫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即刻重申并强化防疫条例,严格执行!
张崇闻言,神色亦是一凛:安之,你先前所拟《赈灾实务纲要》中已提及防疫之策,如今是要?
相爷明鉴,林砚解释道,纲要中确已载有防疫之要,然当时尚未出现疫情,恐执行不够严格。如今瘟疫苗头已现,必须立即颁布专门的《防疫卫生令》,以军令形式强制执行,并补充关键条款!学生建议:其一,严令所有人员必须饮用彻底煮沸之水,各粥棚、工段设专人监管;其二,严格推行分餐制,违者严惩;其三,加速修建厕坊,并每日以生石灰消毒;其四,凡有发热、腹泻等症状者,立即送至专门隔离区,由医官统一诊治;其五,所有人员需以洁净麻布覆面,减少飞沫传播。其六……
他一连罗列了十几条防疫条款,随后顿了顿,知道接下来这一条将是最大的难关,但还是坚定说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所有病死者遗体,必须立即火化,深埋骨灰!此乃阻断疫病传播之最关键所在!
前几条,张崇听得频频点头,这些措施虽显繁琐,但道理清晰,利于防疫。但当听到二字时,连他都皱起了眉头。
安之,饮水需沸,分餐建厕,皆可推行。然这尸体火化……张崇沉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乃孝道根本。入土为安,更是千年习俗。此举,恐遭民间剧烈反对,乃至士林非议。
相爷!林砚语气急切,学生深知此议惊世骇俗!然疫病之毒,常寄存于尸身,若任其腐化,污染水土空气,则疫病必将疯狂传播,届时死者将十倍、百倍于今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为救活人,只能冒犯死者!此非不敬,实乃大仁!
看着林砚眼中不容置疑的急切与坚信,回想他之前诸多看似出格却成效显着的举措,张崇权衡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与可能爆发的、导致数十万人丧生的大疫相比,承受一时的非议和阻力,显然是更明智的选择。
好!便依你!即刻颁布《防疫卫生令》,各条一并推行!周平!
末将在!
派兵协助,务必使此令通行!若有阻挠防疫者,严惩不贷!
《防疫卫生令》很快张贴出去,并通过各级官吏、工头传达至每一个灾民点。果然,如林砚所料,前几条虽然让一些灾民觉得麻烦(为何水要烧开那么费事?为何不能用自己的碗随便吃?),但毕竟是官府严令,且听起来有些道理,大多数人虽然不解,还是选择遵照执行。开水供应点设立起来,简易厕坊也开始挖掘建造。
然而,当尸体必须火化的消息传开,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要烧了我爹的尸身?!不行!绝对不行!
入土为安啊!烧了岂不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要让我们做不孝子孙啊!
官府怎能行此酷烈之事!
民怨瞬间沸腾。尤其是在一个靠近扬州城、宗族观念极强的王家村,冲突达到了顶点。村中近日接连病死了数人,皆因疑似疫症。当周平带着一队兵士,按照命令前来要求将新近病死的一名老者的尸体火化时,遭到了村民极其激烈的抵抗。
谁敢动我爹的尸体!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死者的长子,一个叫王老五的壮硕汉子,手持锄头,赤红着眼睛挡在自家茅屋前。他的身后,是数十名同样手持棍棒农具,群情激愤的王氏族人。村中一些有威望的老人也颤巍巍地站出来,对着兵士们斥责:此乃悖逆人伦!尔等官兵,安敢如此!
周平试图解释:此乃防疫所需,为保全村活人性命!并非不敬死者!
放屁!什么防疫!我看你们就是想把死人烧了干净!这是我们王家的祖训,死也要留全尸,入祖坟!王老五怒吼道,你们今天敢动手,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对!拼了!族人们齐声呐喊,情绪激动,一步步向前逼近,将兵士们围在了中间。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周平眉头紧锁,他接到的命令是强制执行,但面对如此激烈的民情,若真动刀兵,必然造成死伤,届时局面将更加不可收拾。他只能一边令士卒结阵自保,不得轻易动武,一边派人火速向城内的林砚和张崇报信。
林砚闻讯,立刻与赵虎快马赶至王家村。看到那对峙的场面,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悲痛、愤怒与绝望,他知道,单纯的强令和说理,在此刻已然无效。这道跨越了千年来伦理观念的鸿沟,需要用更大的智慧和力量去弥合,甚至……需要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