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宏头七过后,林府内的悲恸并未消散,只是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压抑、更为持久的哀伤。而在三房所居的东跨院,这种哀伤则混合着肉体上的剧痛与无法言说的屈辱,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林渊是在一个阴霾的午后彻底清醒过来的。麻沸散的药效退去后,排山倒海的剧痛从右肩断口处汹涌袭来,几乎瞬间吞噬了他的神智。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本能地想用右手去按住那撕心裂肺的痛处,却只挥动了一片空荡荡的袖管。
意识在剧痛中逐渐清晰,他猛地瞪大眼睛,侧头看向自己的右肩——那里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但原本手臂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一种彻骨的冰凉,比伤口的疼痛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断臂之痛,不仅是身体上的残缺,更是对他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尊严的毁灭性打击。
然而,比断臂更残忍的,是随之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黑衣狞笑的恶徒、雪亮的刀光、自己奋不顾身推开远儿的瞬间、那撕裂躯体的剧痛……还有,还有舒儿!他那活泼可爱、总是怯生生叫他“爹爹”的小女儿林舒!她怎么样了?昨夜混乱中,他似乎听到了女眷院落方向传来的凄厉哭喊……
“爹!爹您醒了!” 守在一旁、眼眶深陷的林远听到动静,立刻扑到床前,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您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大夫!快去请大夫!”
林渊却仿佛没听见儿子的呼唤,他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林远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远儿……舒儿……舒儿她……怎么样了?还有溪儿……”
林远看着父亲那充满恐惧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泪水瞬间决堤。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重重磕下头去,泣不成声:“爹……爹!儿子没用!没能保护好妹妹……舒儿她……她和她的丫鬟……都……都遇害了……溪姐姐躲起来了,没事,她没事……”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噩耗,林渊还是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僵住,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去,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和空洞。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无声滑落。失女之痛,远胜于断臂之殇。
“爹!您别这样!爹!” 林远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握住父亲冰冷的左手,“您还有儿子!还有溪姐姐!我们三房不能垮啊!儿子发誓,从今往后,一定洗心革面,努力上进,代父亲撑起三房!绝不让您再失望!绝不让妹妹白白冤死!” 少年的誓言在充满药味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林溪红肿着眼睛,引着林砚走了进来。林溪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比昨日坚定了许多,她低声对林渊说:“爹,二哥来看您了。”
林砚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形如槁木的三叔,以及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林远,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默默将酒放在床头矮几上,轻声道:“三叔,您醒了就好。舒妹妹的事……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
林渊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林砚身上,看了许久,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嫉妒和隔阂,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和一丝复杂的感慨。他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砚……砚哥儿……”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来了……坐吧……”
林砚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
林渊的目光又缓缓移向空荡荡的右袖,长长地、绝望地叹了口气:“报应啊……真是报应……往日里,我与你父亲……与你大房……争来斗去,总觉……总觉得这家产,这权柄,比什么都重要……如今看来,真是……真是鬼迷了心窍……”
他的眼泪再次涌出,混着悔恨与悲痛:“一条胳膊……没了就没了……可我的舒儿……她才那么小……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往日争权,如今方知,什么权势财富,都是虚的……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都强啊……”
这番泣血的忏悔,出自往日最为计较利益的三叔之口,让林砚心中震动。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三叔,往事已矣。如今林家遭此大难,正是需要上下同心、共度难关的时候。父亲临终嘱托,要我守好林家。这林家,是包括三叔、远弟、溪妹妹、月儿在内的所有人的林家。”
林渊闭上眼,泪水纵横,重重地点了点头,左手无力地挥了挥,似乎已无力再多言。
一旁的林溪这时走上前,对着林砚福了一礼,声音虽轻却清晰:“二哥,月妹妹……她还好吗?我听说她……”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林砚看着这个同样经历了惊吓、失去了妹妹的堂妹,温和答道:“月儿脸上的伤需要时间恢复,心里的坎更难熬些。不过,她今早已经去找周先生,说要认真读书,学些经世致用的本事了。”
林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看了看床上颓丧的父亲和跪着的弟弟,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对林砚道:“二哥,烦请你转告月妹妹,若是周先生不嫌叨扰,我也想与她一同听课。经此一事,我才知女子若只困于闺阁,命运便如浮萍。我也想学些真本事,日后……日后若能帮上大哥和二哥一点忙,也算不负此生,不负……舒妹妹……”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与林月相似的、劫后重生的觉悟。
林砚深深看了林溪一眼,点头道:“好,我会转告。周先生那里,我去说。”
又在房中坐了片刻,安慰了林渊几句,林砚便起身告辞。林远坚持要送他出院门。
两人沉默地走在残雪未消的廊下。到了院门口,林远停下脚步,突然转身,对着林砚,用那双还带着泪光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看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二哥,我知道,这次的事情没完。大伯……舒妹……林家三十四口人的命,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紧紧攥着拳头,青筋暴露:“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行,没本事,以前还总惹祸。但我会拼了命去学,去练!二哥,他日你若查明真凶,若要报仇雪恨,定要带我同去!我林远这条命,以后就跟着二哥,为林家讨回这笔血债!”
少年的话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像一把刚刚淬火的刀,虽显稚嫩,却已锋芒初露。
林砚看着这个一夜之间被迫长大的堂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血与火重塑的灵魂。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林远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