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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就在前面。”

药铺门脸不大,柳如涛推门而入,对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的老中医微微颔首:“孙伯。”

老中医抬眼,看到柳如涛,又看看她身后的任映真,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嗯”了一声。

柳如涛将药方递过去:“劳烦您。”

老中医接过,扶了扶眼镜,仔细看过,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任映真,没多问,只低声咕哝了一句:“方子……有点分量。” 便转身开始抓药。

他动作不快,但极其精准,枯瘦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药柜抽屉间穿梭,称量、包纸、捆扎,一气呵成。

药包好,沉甸甸的一摞。任映真阻止柳如涛买单,他付了钱,回程仍走那条梧桐小径。没有谁再提起之前的话题。

回了任家,徐桂枝将煎药的第一道工序仔细交代给柳如涛,便以“活动活动筋骨”为由,拄着拐杖踱到院子里去了,留下空间给任家母子。

大哥和小弟一个上工一个上学,没人回来。

陈芝兰现在的精神明显比下午刚见时好些了,她半倚着旧被褥,看着儿子的脸。她看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小真……”

“妈,哪里不舒服?”

陈芝兰摇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院子里,徐桂枝正缓缓踱步。

“那姑娘,”她收回目光,同任映真对视,“是涛妹子吧?桂枝婶的孙女。”

任映真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是个好孩子。”陈芝兰叹息道:“看得出心实诚……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

任映真没说话。

陈芝兰反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眼里都是过来人的了然和深沉的忧虑:“妈看得出来,她中意你……可惜她是Alpha,你是beta。”

“妈有些、妈有些怕你被情意一时冲昏了头。”她咳了几声:“现在情浓意切,什么都好说。但日子久了呢?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别人家孩子满地跑自己屋子里头冷清,再深的情分也经不住这样磨。”

“Alpha都这样,就算是你爸、有了映春和你,不还是天天盼着小光?你是见过的。”

她握紧了任映真的手,可能拼尽全力,但因为实在虚弱,甚至没有办法包裹他的指尖,近乎哀求:“你不要犯傻。”

“妈,你放心。”他回握住母亲的手:“我心里有数,不会的。”

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只待他离开这儿,“任映真”自己爱怎么选就怎么选。

回程还是老石头叔开车带他们回去,抵达河湾农场时,夜色已深,只有零星灯火。

徐晓思来找他:“那个林红梅又在闹了。”

她语速飞快:“开始是哭天抢地,说我们不让她回去,要死要活!前几次被看着,没让她得逞!今天下午趁徐奶奶不在,我也是没注意,她居然吞了缝衣针!要不是赵晓燕眼尖,看她表情不对……”

“我和文秀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按住,用磁石把针顺着肠子吸出来,她吐了好多血沫子,现在人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吓死人了!”

她一口气说完,看着任映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时间跑来找对方讲这些,也许对方会惊讶、凝重或者不耐烦。

然而没有。

任映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安静地听完徐晓思这席话,并不为其惨状触动,仿佛与他毫不相干。他既没有追问细节,也不询问林红梅的现状。

“你辛苦了,早点休息吧。”他说。

徐晓思有些迟钝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最终还是收回手。她的直觉很敏锐,她感觉……任映真好像知道林红梅最终会变成什么结局。

而他知道那无法逆转,所以不打算投入任何多余的情绪,只会这样平静地看着既定命运的链条无情地滑向终点。

今年河湾农场入冬之前,老天好像被捅了个窟窿,连日暴雨倾盆而下,雷声仿佛要劈开天地,天空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学校也停了课。

徐桂枝站在院里去看水井,浑浊的井水正疯狂地向上翻涌、冒出气泡,这可不是好兆头。

上游水库告急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场部广播嘶哑地重复着最高级别的防汛警报。

堤岸上,沙袋垒起的临时堤坝蜿蜒如龙。

Alpha和男性beta们之前已经用沙袋堵住村口,但未能阻挡水流和延缓淹没的速度,他们浑身泥泞,轮班值守,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浑浊汹涌、不断拍打着脆弱堤防的河水;

水位线早已超过历史最高记录,浑浊的浪头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杂物,一次次凶猛地撞击着沙袋墙,发出沉闷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堤上的人心头一紧。

女性beta和omega们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加固房屋,将最后一点粮食和家当搬到高处,负责将老人和孩子们转移到附近地势稍高的磨坊和几栋相对来说更坚固的青砖房上。

但洪水太大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堤坝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浑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洪水如同挣脱锁链的恶龙,咆哮着、翻滚着,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灌入河湾农场。

“救命啊!铁蛋!”

混乱中,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是铁蛋的娘。

徐晓思在磨坊台阶上正帮忙拉拽受困的老人,眼角余光猛地瞥见远处建筑废墟旁的惊险一幕:

铁蛋那孩子被卡在断梁下哇哇大哭,一个应该是抢险队的Alpha背对着她正奋力将他往外拽——巨浪袭来,他抱着孩子被卷向老槐树,在急流中岌岌可危!

“铁蛋!”她想也没想,从相对安全的台阶上滑下去,扎进齐腰深的冰冷洪水中。泥浆裹挟着碎石杂物打得她生疼:“这边!”

她听见自己心中的铃铛正在疯狂作响。

徐晓思拼尽全力逆流挪过去,险之又险地抓住了那个Alpha扒着槐树的那只胳膊。洪水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她身体带得猛地向前倾,她大喊:“这边!救命啊!——抓住我!”

“帮忙啊!”她止不住被拖向更深的趋势:“谁来帮帮忙!救命!”

她的力气在洪流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就在她双手发麻时,另一双手从她身边伸了出来。

任映真紧紧抓住了她抓住Alpha的那只手臂,两人合力、一条脆弱的“人链”在死亡的边缘勉强形成。

铁蛋的头无力地垂着,脸色青紫,恐怕已经呛水昏迷。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那Alpha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再抬起头时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赵同志,别松手!”

“先救孩子!”赵玉树吼道:“把他拉上去、快!”

说完,他奋力将怀里的铁蛋向上托举,试图让男孩够到更靠近岸边的徐晓思的手。

她忍着剧痛,努力伸长手臂,三人合力,终于摸到了铁蛋湿透冰冷的衣襟,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捏紧。

“拉!”任映真在她耳边喊道。

她奋力向后拖拽,终于将铁蛋从赵玉树的怀里拉拽上来。

孩子得救了!

咔嚓。

就在铁蛋被徐晓思拽上岸的刹那,赵玉树扒着的老槐树树根被洪水彻底冲断。他失去最后的支撑点,那只尚被徐晓思拉住的手臂也因此扯出。

“不!”徐晓思伸手再去拉他,却拽了个空。

绝望的阴影迅速笼罩了这片区域。

Alpha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见了河底翻滚的泥沙。窒息感如同沉重的铁板压在胸口,四肢已经失去所有知觉,黑暗在视野边缘迅速合拢。

他想:结束了——

——是露水的味道。

露水是死寂而冰冷之物,它在万物之间,又置身事外。

毫不动人。

但许渡人。

那股冰冷纯粹的味道穿透了浓郁呛人的泥腥味,如同一道极寒的电流刺入濒死的躯壳,又在他已经冻僵的身体里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颈后忽地滚烫起来,原始而蛮横的力量猛地从四肢百骸的深处咆哮着被唤醒。

他破水而出。

就在他钻出来的这一刻,一根断椽被递到他手边。是任映真。求生本能压过了其他全部想法,赵玉树伸手抓住,这个泥人终于被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台阶。

赵玉树瘫倒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咳嗽、呕吐着浑浊的黄水和胃液,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疼痛的肺部。他浑身冰冷湿透,泥浆糊满了全身,连睫毛都挂着泥垢。

他艰难地转头去看身边的情况,只见任映真半跪在泥水里,对尚还惊魂未定的徐晓思快速说了句:“看着。”

然后将手放在铁蛋后背,开始有节奏地、用力地按压拍打。

几下之后,铁蛋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弹,“哇”地一声咳出一大滩混着泥浆的黄水。

随即,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如同决堤般爆发出来,铁蛋小脸憋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虽然咳得撕心裂肺,但总算喘上气了。

任映真手上和袖子上全是脏污,他随手在湿透的裤腿上拧了一把,站起身。浑浊的水珠顺着下颌往下滴,他低头看了眼躺在他脚边的赵玉树。

“泥菩萨,”任映真的声音不高,在水声中却格外清晰,仍然是那股不近人情的味道:“死不了吧?”

赵玉树张张嘴,发不出来声音,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

任映真也没等他的回答,转身跟徐晓思继续说:“后面再有捞上来呛水的孩子,就像刚才那么干。”

冰冷的石阶依然寒意刺骨,远处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等待打捞的残骸和呼救声。

这场天灾的尾声仍然沉重而未知。

洪水退去后的河湾农场,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浸泡在乌黑的泥浆里,腐烂的稻草和家具残骸在浅浅的水洼中漂浮,昔日整齐的农田此刻如同被巨兽践踏过的烂泥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和隐约的腐臭。

侥幸存活的牲畜在泥地里哀鸣,寻找着不可能存在的干净食物和水源。

幸存下来的人们精疲力竭地在废墟中翻找着任何还有用的物件,清理着堵塞道路的淤泥杂物。

Alpha们拖着沉重脚步垒砌临时安置点,omega们清洗着仅存的污损口粮。beta?beta两个都干。

卫生所的几人天天连轴转,徐晓思和任映真要协助徐桂枝处理伤员;徐晓思抱着小药箱,在临时安置的伤员中穿梭,分发稀少的消炎药粉和安慰话语。

任映真则沉默地协助清点从仓库里抢出来的、被泥水泡过一半的可怜物资,组织人手掩埋没能挺过去的家禽牲畜的尸体。

这都只是冰山一角。

但对任映真而言,比连轴转要命些的,是身体内部的警报。

洪水早已破坏了所有香囊,衣服当然也泡了水,它们的使命宣告终结。更糟糕的是卫生所的药房也已在洪水的冲击下化为乌有。

想要跟之前一样靠煎剂度过结合热是不可能了。

灾后的河湾农场不仅缺乏药材和工具,他也没有环境和足够的精力。幸存者们普遍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状态,信息素乱成一团,他每天都在刺激源里走来走去。

任映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他不得不对第二性别有所实感。

最初是难以驱散的疲惫感,比单纯的体力透支更深沉,仿佛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虚弱。

接着是体温的微妙变化,在秋日凉意中,颈后莫名的燥热如同潜伏的火山。他能感觉到好像有个活物在腺体里不安地搏动、膨胀,释放出尖锐的信号。

这是结合热在失去压制后悄然复苏的征兆。

毕竟从二次分化那回开始,他对自己的第二性别做的事情堪称酷烈的自我凌迟,磕止痛药和退烧药硬熬过去,后面又始终采用压制手段,完全违背了omega的天性。

现在它如同一条冬眠后苏醒的毒蛇,在他体内缓缓游动,吐着信子,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而他手中已无寸铁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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