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虎啸的余波尚未平息,另一股潜流已在荆襄大地的繁华表象下汹涌奔腾。襄阳城的夏日常有湿热的南风穿城而过,州牧府邸深处却似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 陈年艾草与当归的苦涩药味粘稠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混着帐幔朽坏的霉气,将权力交替前夕的紧张与压抑捂得密不透风。
荆州之主刘表,这位昔日单骑入宜城、凭蔡瑁蒯氏之力平定江南宗贼的 “八俊” 之一,如今已病骨支离得能清晰看见皮下凸起的骨节。他卧在铺着褪色锦缎的榻上,单薄的胸膛随每一次呼吸起伏如风中残烛,颌下花白胡须粘在干涩的唇畔。曾经能镇住十万荆州兵的目光,此刻只剩两潭浑浊的死水,却仍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 —— 毕竟这片 “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 的富庶土地,名义上还由他掌控。
榻前青砖被两人的跪姿磨出浅痕。长子刘琦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襦裙,面容憔悴如经霜的苇草,眼下乌青昭示着连日难眠。他双手按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带忧色的目光扫过父亲,又慌忙垂下 —— 自继母蔡氏将侄女许配给幼弟,他便在日复一日的中伤里渐失父爱,如今连晨昏定省都要受蔡瑁爪牙监视。一旁的刘琮不过十岁光景,穿着绣云纹的锦袍,身子却下意识往身旁人身后缩,乌黑的眼珠总偷偷瞟向蔡瑁,完全是被母族操控的模样。
蔡瑁立在刘琮身侧,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是当年刘表封镇南将军时所赐,与他执掌荆州水师的虎头剑穗相映。他身着墨色绫罗袍,袖口绣着暗纹水浪,目光先扫过榻上气息奄奄的刘表 —— 那曾提拔他从江夏太守做到军师的主公,再瞥向惶惶不安的刘琦,眼底得意与狠厉如水面暗礁,稍纵即逝。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想起与蒯越、张允在蔡府密室定下的盟约:拥立易于掌控的刘琮,远比让可能引刘备入局的刘琦上位更符合蔡氏家族利益。
“父亲……” 刘琦的声音哽咽得像被砂纸磨过,刚要往前膝行半步,就撞见蔡瑁冰冷的眼神,当即僵在原地。
刘表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开,睫毛上沾着细碎的眼屎。他看了看长子皲裂的手掌 —— 那是常年习文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幼子攥着蔡瑁衣角的小手,嘴唇翕动着似要唤出 “琦儿”,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他何尝不知蔡氏已暗中掌控了襄阳城防,何尝不记得原配夫人临终前托孤的嘱托?可胸腔里翻涌的咳喘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无,只能任由这盘棋局走向失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幕僚的皂靴踏过青石地的脆响刺破死寂。那人掀帘而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榻前药炉火星乱跳,他躬身凑到蔡瑁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将军,江东急报,孙策破交州后已回师柴桑;邺城那边,曹操在玄武池练水师的消息也证实了。”
蔡瑁脸色微变,指节猛地攥紧剑柄,随即又松开,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他挥手让幕僚退下,上前一步时玉佩相撞发出轻响,对刘表沉声道:“主公,刚得急报,江东孙策已尽收交州之地,其势滔天!而北面曹操,亦在宛、叶集结大军,恐有南下之意!”
此言如巨石投进死水,满室皆惊。刘琦猛地抬头,鬓发散落遮住眉眼;刘琮吓得往蔡瑁身后躲得更深。连病榻上的刘表都似被抽了一鞭,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透出几分惊惧 —— 他想起当年孙坚战死岘山的惨烈,更记得曹操官渡破袁绍的威势。
“孙策…… 曹操……” 刘表喃喃道,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枯瘦的手从锦被里伸出半寸,又重重垂落,“荆州…… 危矣……”
蔡瑁趁热打铁道:“主公,当此危难之际,荆州更需上下齐心!琮公子虽年幼,然聪慧仁孝,得蒯公、张将军等众心拥戴,若能早定名分,方可凝聚州郡之力!” 他刻意加重 “众心拥戴” 四字,暗指背后的本土豪强势力,逼宫之意昭然若揭。
刘琦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想争辩自己才是长子,想提起父亲昔日的宠爱,可蔡瑁腰间的虎头剑穗仿佛化作毒蛇的信子,让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刘表看着眼前景象,胸口一阵憋闷,悲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说 “不可”,却引发剧烈的咳嗽,帕子上顿时染开点点暗红,惊得刘琮 “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
与此同时,襄阳城西的隐秘宅院被高大的皂角树遮蔽,连巡街兵丁都不知此处是糜兰 “通济行” 的据点。院内灯火昏黄,油灯芯子噼啪作响,映得案上堆着的丝绸与药材泛出暗光 —— 那是通济行以商队为掩护传递情报的幌子。负责人身着短打,正对着一位葛衣文士躬身禀报,那文士形貌普通如田间老农,袖口还沾着些许泥点,唯有双眼清澈明亮,似能洞穿迷雾 —— 正是与伊籍过从甚密的诸葛亮。
“邺城、江东消息已至,” 负责人将两卷用矾水写就的密报递上,“曹操在宛叶的兵力已逾五万,孙策留甘宁守交州,自领三万水师屯柴桑。蔡瑁昨日召集蒯越、张允议事至深夜,逼宫立嗣之心愈发急切。刘琦公子昨日想入宫探视,竟被门吏拦在城外。”
诸葛亮快速浏览密报,指尖划过 “江夏” 二字,目光沉静如汉水秋波:“孙策定交州,如猛虎添翼,曹操必不肯坐视 —— 他在邺城凿玄武池练水师已有半载,南下之心早箭在弦上。刘景升病重难理政事,荆州水师、城防皆在蔡瑁手中,此人与曹操是旧交,若刘琮得立,必举州而降!”
他顿了顿,手指轻叩桌面,案上竹简因震动发出轻响:“主公与孙策有盟约,然孙策志在荆州,当年其父孙坚死于岘山,此仇他必欲报之,绝非可靠盟友。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在刘琦公子身上。他是名正言顺的长子,若能得位,便可借荆州之力共抗曹操;即便不能,若能据守江夏,亦可为我军支点。”
“只是琦公子仁弱,” 负责人忧心道,“前日伊籍先生传信,说他仍念父子之情,不愿与蔡氏反目。”
“仁弱非无骨,只是未遇绝境。” 诸葛亮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在案上画下简易舆图,指尖点在江夏位置,“江夏太守黄祖,虽屡败于江东,却仍握水师万余,且与孙策有杀父斩将之仇。 ”
他拿起一支狼毫,在密报背面写下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 十字,递给负责人:“速将此语传给伊籍,让他借机点醒刘琦。若事不可为,便劝他请命督江夏军事 —— 既可避襄阳之祸,又能握一郡兵马。切记,此事需隐秘,莫让蔡瑁察觉。”
负责人领命退下,院外很快响起马车驶离的轻响。诸葛亮走到窗边,望着襄阳城方向的灯火,夜色中,通济行的商队正载着金钱与情报穿梭街巷,蒯越府中的门客已收到匿名信,黄祖的信使正带着礼物赶往刘琦府邸。这些无声的蛛网,正悄然笼罩荆州权力核心。
荆襄九郡的富庶仍在 —— 汉水上来往的商船载着丝绸与粮食,市井间酒肆茶坊人声鼎沸,可谁也不知这片土地已站在风暴边缘。北方的曹操磨亮了刀,东方的孙策握紧了剑,襄阳府邸的权斗已见血痕,而北疆的那支汉室旗帜,正顺着这些隐秘的丝线,缓缓伸向这片注定要燃起战火的大地。暗流已然汇聚,只待一声惊雷,便要决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