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天空,积郁着夏末的、混合了烽烟与湿土的沉闷气息。临淄城巨大的黑影匍匐在淄水之畔,昔日齐都的繁华早已被战火舔舐得千疮百孔,但那面残破的“袁”字大旗,依旧在城头倔强地飘扬,旗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垂死者粗重的喘息。
田丰的到来,确如一副坚硬的骨架,撑起了这具濒临散架的躯体。这位以刚直和谋略着称的河北名士,两鬓已染上严峻的霜色,但目光却锐利得能刺穿一切虚浮。他入城的第一件事,并非安抚惶惶的人心,而是带着一队执法如山的亲兵,径直走上了城墙。
“此处女墙倾颓过半,为何不补?”田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质问着守城的军司马。
那军司马汗如雨下,嗫嚅道:“禀……禀监军,民夫不足,且……且曹军攻势甚急……”
“不足?”田丰打断他,手指划过墙砖上一道深刻的刀痕,“我看是人心不足!守城者先守其心,心气散了,纵有金城汤池亦不可守!即刻起,城中所有丁壮,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悉数编入工营,轮番上城,修补城防!有怠慢者,无论兵民,依军法从事!”
他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冷酷而高效。粮仓被彻底清查,所有存粮登记造册,实行最严格的配给,连袁谭本人的用度也被大幅削减。几个试图囤积居奇、扰乱市场的豪强,被田丰毫不犹豫地下令斩首,首级就悬挂在闹市口示众。血淋淋的人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有力,临淄城在铁腕与死亡的威慑下,那口即将溃散的士气,竟被硬生生从谷底提拽了回来,一种压抑的、带着绝望的秩序开始重新凝聚。
当袁尚带着他的数千精锐和满腹算计,终于“姗姗而至”时,他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座城池。没有预想中兄长焦头烂额、亟待救援的狼狈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虽然残破不堪、却处处透着森严气象的军事堡垒。
城墙上的士卒眼神虽仍疲惫,但巡逻的脚步却有了章法;城门开启闭合,盘查严谨,再无以往的混乱。尤其当他见到兄长袁谭时,心中更是一沉。袁谭脸上虽仍有挥之不去的倦色,但在田丰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旁,竟似乎重新找回了几分作为长公子的镇定,甚至……一种让袁尚极为不适的、隐约的底气。
“有劳三弟远来辛苦。”袁谭的欢迎辞令客气得近乎疏离,目光在袁尚及其身后盔明甲亮的部众身上一扫而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若非元皓先生力挽狂澜,恐弟今日至,只能为兄收殓了。”这话语里的讥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袁尚的心头。
袁尚脸上挤出的笑容有些僵硬:“兄长何出此言,父亲忧心青州战事,特命小弟星夜驰援。见到兄长无恙,城池稳固,弟便放心了。”兄弟二人把臂入城,表面上兄友弟恭,但那股无形的隔阂与猜忌,如同夏日暴雨前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明眼人心头。
田丰试图调和,在当晚为袁尚接风的简陋宴席上,他举杯向袁绍所在的官渡方向,沉声道:“今大敌当前,曹刘勾结,意在河北。二位公子当同心戮力,共克时艰,上慰明公之忧,下安将士之心。临淄虽暂稳,然城外刘备军锐气未失,绝非长久之计。”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袁谭和袁尚皆唯唯称是,但席间流转的眼波,杯盏碰撞间微妙的停顿,都透露出这勉强的和谐不堪一击。
袁尚被安置在城中相对完好的一处府邸,但当夜,他便辗转难眠。田丰成为袁谭的助力,绝非他袁尚的福音。自己带来的这几千兵马,在已然有序的临淄城内,非但显得多余,更像是一根扎在袁谭眼中的刺。更让他焦灼的是,远离邺城权力中心,时日一久,谁知大哥袁谭一派的审配、辛评等人,会在父亲耳边吹什么风?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偏爱和优势,可能就在这孤城之中消耗殆尽。
烛火摇曳,映得他年轻而俊朗的脸庞阴晴不定。他猛地坐起,对门外沉声道:“去请逢元图先生来。”
心腹谋士逢纪应召而至,他身材瘦小,眼神却灵活异常,听罢袁尚的忧虑,他捻着颔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狡黠:“公子所虑,深谋远虑,正合当下时宜。田元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直士,然其心向显思,公子在此,如宝珠投暗,不但无功,恐惹一身是非。临淄已成泥潭,刘备顿兵城下,一时难下,田丰整顿守备,亦难破局。僵持之下,公子千金之躯,徒陷险地,诚为不智。”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为今之计,莫过于……称病。”
“称病?”袁尚挑眉,这个提议并不新鲜,但由逢纪说出,必然有后续的谋划。
“正是!”逢纪眼中精光一闪,“公子可佯称鞍马劳顿,加之青州卑湿,引得旧日箭疮复发,或染时疫,病势汹汹,难以理事。然后,公子需做足姿态,卧床不起,呻吟不绝,令军中医官皆束手无策。消息传开,公子再亲书一封,言辞恳切,详述病痛思父之情,呈送邺城。明公素来疼爱公子,闻此讯必忧心如焚。眼下临淄局势既已暂稳,明公顺水推舟,必允公子回邺城调养。如此,公子既可名正言顺脱离这是非漩涡,回到邺城根基之地,巩固根本,静观其变,岂不胜过在此徒耗光阴,授人以柄?”
袁尚抚掌,脸上阴霾尽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元图先生此计大妙!金蝉脱壳,正当其时!”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只是,我部兵马……”
逢纪了然:“兵马暂且留下,交由蒋义渠统领,既可助守城池,免人口实,亦不使大公子尽掌城防。公子轻装简从,疾回邺城,方显病势之重,归心之切。”
计议已定,次日,袁尚便称病不出。起初,袁谭还只当是弟弟娇贵,受不得军旅之苦,派医官探视,皆被逢纪以“公子需静养”为由挡回。不过两三日,“三公子病势沉重,呕血数升,昏迷不醒”的消息便悄然在城中蔓延开来。袁谭闻讯,亲往探视,只见袁尚卧于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奄奄,逢纪在一旁垂泪不已。袁谭心中疑窦丛生,但见其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慰几句,吩咐用好药调理。
又过数日,一封染着“病中涕泪”的绢书,由快马直送官渡袁绍大营。信中,袁尚极尽渲染病痛之苦,思念父亲之切,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又言临淄有田丰与兄长坐镇,已固若金汤,自己抱病之身,留之无益,反成累赘,恳请父亲准其回邺城医治。
袁绍本就偏爱幼子,览信后忧形于色,连忙召集群臣商议。审配等人虽觉蹊跷,但见袁绍心意已决,加之临淄局势确实暂时稳定,便也顺水推舟。很快,一道诏令发往临淄:准三公子袁尚回邺城养病,其部众暂归蒋义渠节制,协同守城。
袁尚如愿以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返回邺城的马车。这场“金蝉脱壳”的戏码,演得可谓逼真。然而,当他车驾离开临淄城门的那一刻,站在城头相送的袁谭,脸上最后一丝礼节性的关切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怨恨和鄙夷。田丰立于其身侧,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深知袁氏祸起萧墙之根,又深埋了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