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深处。
巨大的沙盘几乎占据了半个议事厅的地面,其上密密麻麻插着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兖、豫、司隶三州的核心区域,已被醒目的黑色旗帜覆盖。然而沙盘边缘,徐州方向那几面刺目的“刘”字白旗,以及青州方向代表残余黄巾的土黄色标记,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曹操背对着沙盘,负手立于巨大的窗棂前。窗外是许都肃杀的深秋景象,枯枝在寒风中瑟缩。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色袍服衬得他背影愈发深沉。厅内侍立的荀彧、郭嘉、程昱、夏侯惇、曹仁等心腹谋臣大将,皆屏息凝神,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脚步声急促响起。典韦那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大步流星走到曹操身后数步处,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卷密封的帛书,声音洪亮却压得极低:“主公!许都令满宠急报!”
曹操并未立刻转身,只是肩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波澜:“念。”
典韦展开帛书,洪钟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昭信将军吴子兰等,并太医令吉平,昨夜密会于董承府邸后园密室。吉平以药杵击柱为誓,董承出示血诏,言‘诛除国贼,还政天子’……密谋已定,将于本月望日,趁司空大宴群臣于府中,以吉平所献‘醒酒汤’为号,内外发难……”
随着典韦的声音一字一句吐出,厅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又瞬间冻结成冰!夏侯惇的独眼猛地瞪圆,一股骇人的煞气透体而出;曹仁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捏得发白;程昱嘴角向下撇,牵出一抹刻毒如蛇信的冷笑;郭嘉懒散倚着凭几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些,细长的眼眸中锐光一闪;就连素来沉稳如山的荀彧,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唯有曹操,依旧背对着众人,面向窗外。他纹丝不动,只有那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慢慢、慢慢地收拢,紧握成拳,骨节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声音虽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窗棂透进来的光,在他深色的袍服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
“好……好得很!”曹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从九幽寒冰之下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衣带诏?醒酒汤?好一个‘忠臣义士’!好一个‘还政天子’!”他猛地转过身!
那张平日里威严沉静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细长的眼眸眯起,眼缝中迸射出的光芒,锐利、冰冷、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反而异常清醒的疯狂杀意!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厅中每一个心腹的脸,最后定格在沙盘上许都的位置。
“我曹操,”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子踩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狂暴和一种睥睨天下的冷酷,“扫黄巾、讨董卓、灭吕布、平袁术!多少次刀山火海闯过来,多少次命悬一线!若无我曹孟德,这汉家江山,早已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煌煌许都,还不知是谁家的猎场!”
他胸膛微微起伏,玄色袍服下的身躯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猛地抬手,指向沙盘上那面代表天子的杏黄小旗,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讥诮而微微发颤:“他们!这些躲在深宫里、藏在华服下的蠹虫!不思如何廓清宇内、解民倒悬,整日里想的,就是如何除掉我这个‘国贼’?如何夺回他们那点可怜巴巴的权柄?这天下,是谁在支撑?!是谁在流血?!是谁在殚精竭虑?!”
厅内死寂,只有曹操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咆哮在梁柱间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好!好一个‘君要臣死’!”曹操脸上的暴怒忽然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近乎于残忍的平静笑容。那笑容绽开在他嘴角,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让周围的温度骤降。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越过众人,投向虚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天下人皆可负我曹孟德……我曹孟德,为何不能先负这天下?!”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又似九幽寒风刮过!荀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中掠过深沉的痛苦和绝望。郭嘉则猛地抬眼,看向曹操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震惊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了然?
“典韦!”曹操不再看任何人,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血腥味的兴奋。
“末将在!”典韦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持我符节!”曹操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重重拍在典韦掌心,“即刻封锁四门!许都内外,只许进,不许出!敢有违令擅闯者,杀无赦!”
“诺!”典韦领命,转身大步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
“子和!”曹操目光转向年轻的虎豹骑统领。
“末将在!”曹纯挺身而出,眼中燃烧着嗜血的战意。
“虎豹骑全体待命!目标:董承、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吉平府邸!还有……”曹操眼中寒光一闪,“所有昨夜参与密会者,名单在满宠处!鸡犬不留!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这些‘忠臣义士’的脑袋,摆在我的案前!”
“遵命!”曹纯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转身如风般冲出。
“文若!”曹操的目光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荀彧身上。
荀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躬身:“司空。”
“拟令!”曹操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青州黄巾张饶、管承等部,啸聚山林,劫掠州郡,本罪在不赦!然,念其多为乱世裹挟之饥民,今特开天恩,赦其前罪!令其即刻下山受抚,整编为‘青州兵’,归于夏侯元让麾下!若执迷不悟……”曹操的声音骤然转寒,如同冰锥,“则大军所指,寸草不留!令到之日,即为最后期限!”
荀彧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愕。这不仅是赦免,更是将一股庞大而危险的流寇力量直接收编为嫡系!这是何等大胆,又何等……不顾后果的决断!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触及曹操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唯有不容置喙的冷酷决绝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深深地、艰难地躬下身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彧,遵命。”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议事厅瞬间化作战场的中枢。谋士们疾书军令,将领们按剑而出,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和硝烟的味道。曹操站在原地,玄色的袍袖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拂动。他不再看忙碌的众人,缓缓踱步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沉沉地扫过那些代表敌对势力的刺眼标记——徐州的“刘”字白旗,青州的土黄标记……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兖、豫、司隶那一片象征着绝对掌控的黑色区域。嘴角,慢慢、慢慢地向上勾起,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的弧度。那笑容,冰冷如刀锋,映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也映着许都城即将被鲜血染红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