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青州刺史府的议事堂内弥漫着浓重的烛油味与皮革气息。袁谭身着墨色嵌银鳞甲,正俯身凑在兖州地图前,手中象牙筹杆在 “濮阳”“定陶” 两处反复点戳。地图是用厚帛制成的,边角已被手指摩挲得发毛,标注曹军布防的朱红点旁,还留着他昨日批注的 “可袭” 二字。
“诸位请看,” 袁谭直起身,声音带着志在必得的昂扬,“曹孟德主力困在官渡,兖州只留曹仁万余人驻守。我等若率两万精锐南下,先取濮阳断其粮道,再合父亲大军夹击,不出三月,定能生擒曹操!”
堂下将领纷纷附和。从事中郎李孚拱手道:“主公妙计!曹仁虽勇,却兵力单薄,我军以逸待劳,必能一举破之!” 另一名校尉则拍着胸脯:“末将愿为先锋,三日之内拿下濮阳城门!” 唯有坐在末席的别驾王修眉头微蹙,刚要开口提醒青州南部防务,却被袁谭的目光扫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他深知这位主公素来刚愎,此刻正意气风发,哪听得进逆耳之言。
突然,议事堂的木门 “哐当” 一声被撞开,亲兵统领吕翔踉跄闯入,甲胄上还沾着沿途的尘土与草屑,手里攥着一卷染血的绢帛,脸色白得像纸。“主、主公!急报!” 他双膝跪地,绢帛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剧县…… 剧县失守了!王修将军突围逃回,只剩百余亲兵!”
“你说什么?” 袁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快步上前一把抓起绢帛。绢帛上的字迹潦草,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半日即失” 四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猛地将绢帛摔在地上,象牙筹杆 “啪” 地折断在掌心:“王修!无能之辈!八千徐州兵而已,他竟守不住半日?刘备那织席贩履的鼠辈,安敢捋某的虎须!”
咆哮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几案上的青铜镇纸被他一脚踹翻,在青砖地上滚出老远,发出刺耳的 “滋啦” 声。堂内将领个个噤若寒蝉,李孚见袁谭怒不可遏,连忙上前半步,拱手劝道:“主公息怒!王修将军虽失剧县,却也是力战突围,麾下亲兵伤亡过半,可见其并非怯战。如今青州危急,正需向官渡求援,王将军久在青州任职,熟悉战局,若让他戴罪前往官渡送信,向明公详述军情,方能更快调来援军,夺回剧县啊!”
其余将领也纷纷附和:“李中郎所言极是!斩一败将易,寻一知军情、敢赴险的信使难!”
袁谭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动,剑刃映着烛光,冷光依旧,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盯着被押进堂内的王修 —— 此人左臂缠着染血的布条,铠甲破碎不堪,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污,走路时一瘸一拐,却依旧挺着脊梁,没有半分乞怜之态。袁谭心中虽怒,却也知李孚所言非虚:此刻斩了王修,既无补于战局,反而会寒了军中老将的心,更重要的是,向父亲求援需得可靠之人,王修的刚直,倒也不会在信中隐瞒实情。
“哼!” 袁谭重重哼了一声,剑入鞘的 “咔嗒” 声在堂内回荡,“暂饶你性命!但若不能在三日内抵达官渡,将青州战局如实禀明父亲,调来援军,届时再取你项上人头,也为时不晚!”
王修闻言,踉跄着跪倒在地,虽因伤势剧痛皱紧眉头,声音却依旧沉稳:“末将谢主公不杀之恩!定不负所托,三日之内必达官渡,求明公速发援兵!” 说罢,他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却因腿伤不稳,险些栽倒,身旁的亲兵连忙伸手搀扶。
袁谭瞥了他一眼,语气稍缓:“来人,给王将军备好快马与干粮,再取些金疮药给他。” 又指着吕翔道,“你派两名精锐亲兵护送,务必确保王将军安全抵达官渡,若途中出了差错,你也提头来见!”
吕翔躬身领命:“末将遵令!”
片刻后,王修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袍,左臂的伤口重新敷了金疮药,用白布条仔细缠好。他牵着周泰备好的乌骓马,站在刺史府门前,望着袁谭亲自送至门口的身影,再次拱手:“主公保重!末将此去,定不辱使命!” 袁谭挥了挥手,没有多言,只是眼神中的急切与期盼,却被王修看在眼里。
王修翻身上马,马蹄 “嗒嗒” 踏过临淄的青石板路,身后跟着两名挎着长刀的亲兵。他没有丝毫耽搁,一出城便打马疾驰,乌骓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官渡的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渐渐散去。
“谁敢再言退者,与失城之罪同罚!” 袁谭转身返回议事堂,声音重新变得凌厉,“点兵!全军南下!某要亲率大军围困剧县,待父亲援军一到,便将刘备、孔融碎尸万段!”
两日后,临淄城外的校场上,两万青州主力列成整齐的方阵。士兵们的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长枪如林,旌旗猎猎,“袁” 字大旗被风扯得笔直。袁谭红着眼眶,策马行在队伍最前,马鞭在手中攥得发白 —— 他时不时望向通往官渡的方向,心中既盼着王修能早日带回援军,又担心刘备会趁此机会加固城防,拖延战局。马蹄声整齐划一,卷起漫天黄尘,连路边的枯树都被震得落下几片残叶。
大军行至济南郡历城郊外时,突然有一人从道旁的树林里冲了出来,直奔军阵。此人身着皱巴巴的官袍,衣摆上沾着泥点与草屑,头发散乱,正是刚从徐州铩羽而归的别驾辛评。他跑得气喘吁吁,连鞋都跑丢了一只,光着的脚底板渗出血迹,却依旧死死盯着袁谭的马,在离马前两步处猛地跪倒,双手死死攥住马辔:“主公!万万不可再进!”
马受惊扬起前蹄,袁谭猛地勒住缰绳,怒喝道:“辛评!你敢冲撞军阵?”
辛评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与焦急,声音沙哑:“臣在郯城亲眼所见,刘备军容整肃,士兵个个甲胄齐整,操练时进退有度!糜兰更在徐州调度粮草,从琅琊郡到剧县,粮道昼夜不停,似有不竭之势!” 他喘了口气,加重语气,“今刘备据剧县,又得孔融襄助 —— 孔融在北海素有威望,近日已开仓放粮,民心尽归!此辈已非疥癣之疾,而是心腹大患!”
“若我军此时与刘备死战胶着,” 辛评压低声音,眼神扫过堂下将领,“兖州曹仁本就虎视眈眈,夏侯渊又在东郡整兵,必袭我后方!更甚者……” 他顿了顿,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临淄近日流言猖獗,皆谓主公暗中与曹操通款曲,欲借曹军之力压服三公子!若主公迟迟不回,临淄城内恐生萧墙之祸啊!”
“放肆!” 袁谭勃然大怒,扬鞭就要往辛评身上抽去。马鞭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却在离辛评头顶寸许处停住 —— 他瞥见两侧将领的眼神,有的低头不敢看他,有的眼神闪烁,显然也在担忧后方。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骑着快马从远处驰来,马嘴里吐着白沫,斥候翻身滚下马鞍,踉跄着跪倒:“报 —— 主公!曹操已遣夏侯渊率五千精骑出东郡,现已屯驻濮阳,日夜操练,似有东进青州之意!”
“夏侯渊…… 虎步关右?” 袁谭的手缓缓放下,马鞭垂在身侧。他勒着马,目光望向西方,脑海中浮现出官渡战场的景象 —— 父亲袁绍与曹操对峙月余,粮草渐乏,若此刻青州有失,袁氏基业将腹背受敌。他盯着历城斑驳的城墙,城砖上还留着去年战乱的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缰绳,指节泛白。良久,他咬牙下令:“全军暂驻历城!多派侦骑,日夜探查曹军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这三日的停滞,成了剧县的转机。赵云趁着袁谭按兵不动,一面下令加固城防 —— 士兵们搬来巨石堵在城门后,在城墙上增设箭孔,还在城外挖了丈余宽的壕沟,灌满河水;一面收编降卒,从袁军俘虏中挑选精壮,亲自教他们操练枪法,那些原本惶惶不安的降卒,见赵云毫无架子,又听闻刘备的仁义,渐渐安定下来,不少人主动请求编入徐州军。
三日后,侦骑回报,夏侯渊在濮阳只是操练,并无东进迹象 —— 显然是曹操故意虚张声势,欲牵制袁谭。袁谭得知后,气得一拳砸在历城守将的案几上,案上的茶杯都被震倒,茶水泼了一地:“曹孟德!竟敢戏耍某!” 可当他率军继续南下时,却发现剧县的营垒已如铁桶般坚固 —— 城墙上插满了徐州军的旌旗,城外的壕沟边站满了哨兵,连空中都有斥候骑着快马巡逻,想要突袭已是难如登天。
与此同时,官渡的袁绍帅帐内,气氛却异常凝重。袁绍正坐在案前用膳,桌上摆着黄河烤鱼、炙羊肉等精致菜肴,他手中的玉筷刚夹起一块鱼肉,帐外突然传来亲兵的声音:“明公!青州王修将军求见,说是有紧急军情禀报!”
袁绍放下玉筷,眉头皱起:“王修?他不在青州辅佐谭儿,来官渡做什么?让他进来!”
片刻后,王修浑身风尘地走进帐内,他的布袍上沾着沿途的泥点,左腿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走路时比在临淄时更显艰难。他一见袁绍,便 “噗通” 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早已写好的书信,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与急切:“明公!青州危急!剧县已被刘备攻陷,大公子率军在历城与刘备对峙,急需援军!”
袁绍接过书信,匆匆扫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将玉碗掷在地上,碗碎的脆响震得帐内众人一哆嗦,汤汁溅在沮授的青布袍上,沮授却不敢动,只是默默用衣袖擦拭。“逆子!” 袁绍指着帐门,气得声音发颤,“前有通曹流言,今又失了剧县!他是要把青州拱手让人吗?莫非是想效仿吕布,做那三姓家奴?”
郭图连忙上前,拾起地上的书信,指尖在 “刘备势大” 四字上顿了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精光 —— 他早通过心腹与袁谭暗通款曲,深知袁尚若借援军之名夺了青州兵权,袁谭必无葬身之地。
此刻他脸上堆着忧色,凑到袁绍身边低声道:“明公息怒!青州乃我军左翼屏障,绝不可失!三公子尚年轻,却素有勇名,军中将士也多服他,派他率军五千往援,既能显明公父子同心,又能让三公子历练一番,助大公子共退强敌,实乃两全之策。”
说到此处,郭图话锋微转,看似无意地补充:“只是三公子初掌大军,青州战局又复杂 —— 刘备有孔融襄助,民心归附,曹军又在侧虎视,恐三公子经验不足,需得老成之将辅佐。末将麾下郭支都尉随末将征战多年,熟悉青州地理与粮草调度,不如让他随三公子同往,一则帮衬军务,二则也能确保粮草、渡船无误,免得耽误战机。”
这话听似为袁尚着想,实则藏着深意 —— 那郭支都尉是郭图心腹,早已得了密令,要在关键处给袁尚 “添堵”。袁绍不知是计,点头道:“善!便依你所言,让郭支都尉随行,务必速解青州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