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基利而言,无疑是煎熬。
他的魂仿佛被抽走了大半,整日心神不宁,眼神躲闪,干活时也屡屡出错。
第一天,在调试新一批蒸馏器的连接管道时,他竟将本该紧密铆接的接口处少打了两个卡榫,若非负责烧火的学徒及时发现蒸汽泄露异常,险些酿成一场火灾事故。
多尔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他是不是被风车转晕了头。
基利只是苍白着脸,连连道歉,眼神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第二天,哈涅尔召集工匠们讨论水车的选址和初步设计,轮到基利根据地形估算所需主梁木材时,他竟连续算错了两遍简单的尺寸,给出的数字离谱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哈涅尔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手,没有责备,只是温和地问道:“基利,你是不是太累了?风车的建造耗尽了你的心力,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吧,身体要紧。”
老管家欧斯特也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基利,别硬撑。领主大人说了,你是卡伦贝尔的功臣,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这种毫不怀疑的信任和真诚的关怀,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刺在基利的心上,比任何责骂都让他难受百倍。
他几乎是仓惶地逃离了现场,躲回自己的小屋,蜷缩在角落里,痛苦地捂住了脸。
一边是至亲骨肉性命攸关的威胁,另一边是给予他尊严、信任和前所未有成就感的领主与同伴……忠诚与亲情,像两把钝刀,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反复切割、拉扯。
第三天,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浑噩中,终于捱到了深夜。
月色凄冷,万籁俱寂。
基利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一次踏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工坊区。
风车巨大的叶片在夜风中缓缓转动,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那道黑影如期而至,仿佛本就属于这片黑暗。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基利面前,兜帽下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带着一丝不耐烦:“三天已到。考虑清楚了?”
基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金属和木屑气味的空气,仿佛要用这寒意压下胸腔里翻腾的痛苦。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反问道,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我……我的家人呢?他们……真的安全吗?”
黑影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们安全得很,只要你乖乖听话。白兰地的完整制作工艺,尤其是那核心的蒸馏器图纸,在哪里?”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已经吃定了基利。
基利的表情在月光下剧烈地挣扎着,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曾经在白城,他只是一个技艺尚可却备受大商会欺凌、永无出头之日的普通酿酒师,他的发明创造被夺走,他的尊严被践踏。
而来到卡伦贝尔后,哈涅尔领主不仅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将至关重要的酿酒工坊交给他,更是将他那些曾经被嗤之以鼻的“奇思妙想”变为现实!
尤其是当那第一滴清澈烈性的白兰地从他亲手参与制造的蒸馏器中滴出时,那种创造的喜悦和巨大的成就感,是他过去三十多年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
这里的人叫他“基利师傅”,眼神里带着尊敬,领主大人将他视为不可或缺的臂助……
家人……那是他无法割舍的骨血至亲。
忠诚与恩情……这是让他重获新生的基石。
就在这极致的内心挣扎中,黑影见他迟迟不语,显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语气变得阴狠起来,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施加更大的压力:“你……”
然而,他这个“你”字刚出口,异变陡生!
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从风车基座后方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寒光一闪!
“噗嗤——!”
一声利刃割裂血肉、刺穿骨骼的闷响,突兀地打破了夜的宁静。
黑影身体猛地一僵,后面所有威胁的话语都戛然而止,化作喉咙里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截染血的匕首尖,正从自己喉咙的前方透出,温热的鲜血如同小瀑布般喷涌而出。
下一刻,那柄匕首被干脆利落地抽出。
黑影眼中的神采瞬间黯淡,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油漆,猛地溅了呆立当场的基利满头满脸。
那黏腻而猩红的液体顺着他惊愕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衣襟上,也仿佛滴落在他停滞的思维和心跳上。
基利完全惊呆了,瞳孔放大到极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以及自己双手和胸前那刺目惊心的鲜红。
夜风吹过,带着血腥气,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无边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工坊区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风车叶片转动时发出的、规律的“呼——呼——”声,如同为这场无声的杀戮奏响的、冷漠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