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邸的书房内,与外界的深沉夜色截然不同。
壁炉中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驱散了石屋的寒意,也投下摇曳而温暖的光晕,将房间内两个对坐的身影勾勒得忽明忽暗。
佩兰都尔依旧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桌后,深灰色的便袍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退隐的学者,而非权倾朝野的宰相。
印拉希尔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上,他换上了一身正式的议长袍服,试图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但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眼底深处的晦暗,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烛光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仿佛在追溯流逝的岁月。
“记得吗,佩兰都尔?” 印拉希尔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远回忆的沙哑,他并没有看对方,而是望着壁炉中跳动的火焰,“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白塔的阴影下玩耍,用木棍当作长剑,模仿着伊兰迪尔陛下与安那瑞安陛下并肩作战……那时,米那斯提力斯的天空,似乎总是那么蓝。”
佩兰都尔平静的脸上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记得。你总是抢着要扮演埃西铎,因为他的故事更富有冒险精神。而我,通常只能扮演留守的安那瑞安。”
“是啊……” 印拉希尔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后来,我们长大了,各自背负起家族的责任。你继承了宰相的智慧与重担,我则接过了议长的权柄与纷争。我们依旧在这座白城里,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木剑和那片湛蓝的天空了。”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与对现实的无奈。
两人都曾是米那斯提力斯的贵族少年,一起成长,一起步入权力的核心,既是多年的同僚,某种程度上,也是互相了解最深、争斗也最久的对手。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气氛看似是老友之间的叙旧,带着一种伤感的温情,但空气中那无形的张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紧绷。
终于,佩兰都尔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印拉希尔强作镇定的脸庞。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了今夜会面的核心,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印拉希尔,过去的时光值得怀念,但未来的道路需要抉择。你……做出决定了吗?”
该来的,终究来了。
印拉希尔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挣扎与不甘都压下去,迎向佩兰都尔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我决定了。” 印拉希尔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后的沉滞,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明日议会,我和我所能影响的所有力量,将全力支持埃雅尼尔将军,继承刚铎王位。”
他说出了佩兰都尔和埃雅尼尔最想听到的话。
这意味着,刚铎议会这个最大的不确定性,这个横亘在埃雅尼尔王座前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障碍,即将被清除。
佩兰都尔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仿佛这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印拉希尔,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太了解这位老友了,如此轻易地交出底牌,必然还有条件。
果然,印拉希尔话锋一转,那双因为痛苦和仇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狠厉光芒,他刻意拖长了语调:
“但是——”
这个但是如同冰冷的匕首,划破了书房内那层虚伪的温情。
“我有一个条件。” 印拉希尔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尖锐,“埃雅尼尔登上王位之后,你,佩兰都尔,必须确保,将那个叫做哈涅尔的小畜生,立刻、永远地赶出米那斯提力斯! 我不希望再在这座城市里,看到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与丧孙之痛。
“至于他离开之后,是返回他那不知所谓的边境老家,还是去别的地方……” 印拉希尔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阴冷的笑容,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那就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了。城外的原野广阔,帕诺尔平原也并非永远太平……那里,将是我为多拉姆讨回公道的……最好时机。”
他没有明说要杀死哈涅尔,但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那“城外汇野”、“讨回公道”的暗示,已经将他复仇的决心表露无遗。
他无法在米那斯提力斯城内动手,那会引来无尽的麻烦。
但只要哈涅尔离开这座白色城市的庇护,暴露在广袤而危险的野外,那么,发生任何意外,都与刚铎议会,与他印拉希尔家族无关了!
他要用哈涅尔的命,来祭奠他孙子那双再也站不起来的腿!
佩兰都尔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印拉希尔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印拉希尔说完,用那双充满仇恨和期待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埃雅尼尔陛下登基之后,如何安排哈涅尔少爷,是陛下的权柄,也是王国的事务。”
他巧妙地将决定权推给了尚未登基的埃雅尼尔,也暗示了此事关乎王国体面,并非私怨可以左右。
他顿了顿,看着印拉希尔那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才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淡漠: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明日之后,哈涅尔少爷,不会继续留在米那斯提力斯。”
他没有承诺任何城外的事情,只是承诺了“不会继续留在米那斯提力斯”。
这个回答,既满足了印拉希尔核心的条件,又给自己和未来的埃雅尼尔留下了足够的转圜余地,没有直接卷入印拉希尔的私人复仇计划。
至于哈涅尔离开米那斯提力斯之后,是生是死,是否会遭遇意外,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佩兰都尔不会阻止,但也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这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在维护大局稳定的前提下,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印拉希尔死死盯着佩兰都尔,似乎想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更多的东西。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好……记住你的承诺。”
交易,在烛光的摇曳中,达成了。
用议会支持的王位,换取一个复仇的机会,以及家族暂时的平安。
佩兰都尔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米那斯提力斯的棋局,似乎即将尘埃落定。
然而,一颗被强行驱逐出棋盘的车,是否真的会就此沉寂?
还是会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掀起新的波澜?
他不知道,也并不十分关心。
只要刚铎的王座能够平稳过渡,只要大局得以稳定,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至于哈涅尔……佩兰都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那个少年,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有趣,也更能……惹麻烦。
让他离开,对所有人,或许都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