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余温尚未散尽,松鹤堂的寒意已渗入骨髓。
杨清妮枯坐椅中,眼底的冰寒取代了方才焚信的决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算计。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正一点点褪去,透出黎明前最冷的青灰。
“婉儿。”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婉儿立刻从屏风后现身,一夜未眠的疲惫被强行压下:“老夫人。”
“帖子,”杨清妮的目光落在空荡的矮几上,仿佛那里还摊着那封化为灰烬的密信。
“给丞相府赵夫人的帖子,务必在天亮前送到。就说我病中烦闷,听闻她新得了盆‘绿萼’名品,甚是心喜,请她过府赏梅,叙叙家常。要快,动静不妨大些。” 李婉儿心头一凛,瞬间领会:“是,奴婢亲自去办,定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她匆匆转身,消失在微明的晨曦里。
杨清妮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
绿萼……赵夫人……赵无极……她心中冷笑。
想看我吴家垮台?老身偏要让你看看,这把老骨头还能撑起吴家的门楣!更要看看你那位“贤内助”,能不能替你藏住那见不得光的尾巴!
丞相府后宅,暖阁熏香,却驱不散赵夫人心头的烦躁。
她捏着那张描金帖子,指节微微发白。
镇国公府杨清妮?那老太婆不是病得快死了吗?
前些日子还听说她孙儿吴浩然在刑部大牢里被冷千钧那酷吏往死里整,吴家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她怎么还有心思赏梅?还指名道姓要看自己新得的绿萼?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猛地起身,也顾不得仪态,疾步穿过回廊,直奔赵无极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赵无极正执笔批阅文书,一派从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头也未抬。
“老爷!”赵夫人几乎是撞开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帖子递到他面前。
“您看!” 赵无极这才抬眼,目光扫过帖子上的字迹,是镇国公府特有的刚劲字体。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带着十足的嘲讽。
“呵,”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神锐利如刀,“老狐狸坐不住了。这是要打探虚实,还是……想垂死挣扎?”
“老爷,她这个时候请我过府,定没安好心!”赵夫人声音发紧,“吴浩然还在刑部关着,冷大人那边……” “慌什么?”
赵无极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能翻起什么浪?吴浩然那小子,在刑部大堂,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冷千钧的手段,你还信不过?”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庭院里初绽的几枝寒梅,语气转为阴沉:“她既然想看你那盆绿萼,你就大大方方地去!正好替为夫看看,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第一女将’,如今还剩几口气?看看她镇国公府,还能撑几日!”
他猛地转身,盯着赵夫人,眼神带着警告和算计:“记住,多看,少说。她问什么,你只管装糊涂,推到我身上便是。探清她的虚实,更要留意她府中动向。尤其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不该有的动静。”
赵夫人被他看得心头一悸,强自镇定下来:“妾身明白。”
“去吧,”赵无极挥挥手,眼底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寒光,“她杨清妮想玩,本相就陪她玩玩。让她看看,什么叫大势已去!”
巳时刚过,一辆装饰华贵的丞相府马车停在了镇国公府略显萧瑟的朱漆大门前。
府内,肃杀之气被刻意收敛,仆役们低眉顺眼地引路,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滞。
松鹤堂内,药味被清冽的梅香冲淡了几分。杨清妮并未卧榻,而是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蜡黄,眼神浑浊,时不时还夹杂几声压抑的咳嗽,一副风烛残年、强撑精神的模样。
只有侍立在她身后半步的李婉儿,能感受到那浑浊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赵夫人被引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心头微松,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恭敬:“给老太君请安!您身子可好些了?听闻您喜欢绿萼,妾身特地带了来,给您瞧瞧,添几分生气。”
她示意随行的丫鬟将一盆精心养护的绿萼梅捧上前。
梅枝虬劲,碧玉般的花苞初绽,清雅脱俗。
杨清妮浑浊的目光落在花上,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劳烦夫人记挂,还亲自送来。这绿萼……开得真好,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她示意李婉儿接过花盆,“我这把老骨头,也就看看这些花花草草,打发时日了。”
“老太君福泽深厚,定能早日康复。”赵夫人依言在下首坐下,姿态恭谨,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松鹤堂的每一处角落,留意着侍立仆役的神情。
“康复?”杨清妮自嘲地摇摇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身子都佝偻下去,李婉儿连忙上前轻拍她的背。
好一会儿,她才喘匀气,声音更加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奈。
“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还谈什么康复?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倒是夫人你,瞧着气色甚好,赵相爷在朝堂上也是如日中天,真真是好福气啊。”
她浑浊的眼珠转向赵夫人,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看似无心实则锐利的探究:“不像我这老婆子,临了临了,还要看着孙儿……唉!”她重重叹息一声,不再说下去,只拿帕子掩着嘴,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
赵夫人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和为难:“老太君莫要太过忧心。吴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刑部冷大人向来铁面无私,定会查清真相的。”
“铁面无私?”杨清妮猛地抬眼,浑浊的眼底似乎有锐光一闪,快得让人抓不住。
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只剩下浓浓的悲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但愿吧……只是这‘通敌’的罪名,沾上一点,就是万劫不复啊!我吴家世代忠烈,为大梁流尽了血,老国公他……更是马革裹尸……怎么到了浩然这一辈,就……”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老泪纵横,仿佛只是一个被噩耗击垮的、无助的老祖母。
赵夫人被她这悲怆的样子弄得心头有些发堵,更有一丝莫名的慌乱。
她强笑道:“老太君节哀,保重身体要紧。相爷也常说,吴家忠勇,世所共鉴。这其中……或许真有误会也未可知?”
“误会?”杨清妮抬起泪眼,死死盯着赵夫人,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赵夫人,你是明眼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的误会?一封密信,就藏在我孙儿的书房?一个北蛮口音的人,就恰好引他去了醉风楼?冷千钧……他就那么巧,拿到了所谓的‘铁证’?”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字字如针,扎在赵夫人心上。
赵夫人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眼神躲闪:“这……朝堂之事,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懂。相爷他……向来是秉公办事的。”
“秉公办事……好一个秉公办事!”杨清妮喃喃重复,浑浊的眼底深处,那冰冷的火焰再次燃起,却又被她强行压入深渊。
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罢了,罢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婆子,说这些做什么?徒惹人烦。”
她摆摆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呼吸沉重。
堂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和杨清妮粗重艰难的呼吸。
赵夫人如坐针毡。眼前的老太婆,时而悲怆欲绝,时而语带机锋,时而虚弱不堪,让她完全摸不清深浅。
她试探的目的达到了吗?似乎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松鹤堂的空气,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又强撑着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赵夫人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告退:“老太君好生将养,妾身就不多叨扰了。”
杨清妮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赵夫人略显仓促的脸上,没有挽留。
只虚弱地点点头:“婉儿,替我送送赵夫人。”
李婉儿恭敬应声:“是,老夫人。”她上前一步,引着赵夫人向外走。
就在赵夫人转身,裙裾拂过门槛的刹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落入李婉儿低垂的眼帘——赵夫人宽大的袖口似乎不经意地拂过门框内侧凸起的一块雕花木棱,一个不足指甲盖大小、墨绿色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被裙摆的阴影轻轻掩盖。
李婉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全然未觉,依旧恭敬地引着路。
直到将赵夫人送上马车,看着那华丽的丞相府车驾辚辚驶离,消失在镇国公府门前的街道尽头,她才缓缓转身。
松鹤堂内,杨清妮依旧枯坐着,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悲怆虚弱?浑浊的眼底一片清明冷冽,如同深冬冻结的寒潭。
李婉儿快步走回,俯身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老夫人,东西留下了。
在门槛内侧雕花木棱下。” 杨清妮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掌控全局的从容。
她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那盆赵夫人送来的绿萼梅。
碧玉般的花苞在初春的寒风里轻轻摇曳。 “绿萼开得正好。”她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