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疯狂抽打着营区的水泥地,溅起半尺高的浑浊水花。狂风吹得营房窗户哐哐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拼命摇晃。营区高杆上的探照灯,在厚重如墨的雨幕中艰难地切割出几道昏黄模糊的光柱,徒劳地想要穿透这自然的狂暴。
小屋窗内,任朗小小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雨水在玻璃外侧疯狂流淌,扭曲了外面的世界。他瞪大的眼睛里,那点骤然爆发的、难以置信的明亮光芒,穿透了雨水的阻隔,死死钉在营区大门外那片混沌的光影交界处!
老王班长心脏狂跳,浑浊的老眼努力聚焦,顺着任朗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视线望去。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狂泻的雨帘和翻腾的泥浆中,几个模糊的轮廓正顽强地穿透这地狱般的景象,向着营区大门坚定地挪动!他们浑身裹满了泥浆,湿透的迷彩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轮廓。每一步踏下,都在泥泞中留下深深的、旋即又被雨水冲刷的脚印。沉重的背包压弯了他们的脊背,但他们前进的姿态,却带着一种百战余生的磐石般的沉稳。
“是…是他们!副旅长!是副旅长他们回来了!”老王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劈了叉,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怀里一空!
那个一直被他小心护着的孩子,像一枚被压抑到极致、骤然松开的弹簧,又像一颗出膛的小炮弹,猛地从他臂弯里挣脱!
“爸爸——!”
一声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稚嫩却充满了穿透一切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狂暴的风声雨声,清晰地炸响在风雨飘摇的营区!
任朗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倾盆而下的冰冷暴雨之中!
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泥水立刻灌满了那双小小的旧布鞋,每一步奔跑都无比艰难,溅起浑浊的水花。狂风几乎要将他吹倒,但他不管不顾,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跌跌撞撞,却目标无比明确地朝着大门方向,朝着那几个越来越近的、泥泞的身影,朝着最前面那个最高大、最熟悉的身影,狂奔而去!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一声声带着泣音的呼喊:“爸爸!爸爸!”
任峥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营区大门,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厚厚的泥垢,露出下面刀削斧凿般疲惫却锐利依旧的轮廓。肩膀上的测绘仪器箱沉重如铁,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八十二天生死边缘的磨砺,让他的气息如同淬火后的精钢,沉凝而内敛。身后的王铁柱、刘小虎等人也陆续踏入营区范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麻木。
就在这时,那声穿透雨幕的稚嫩呼喊,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任峥因疲惫而近乎麻木的心防!
“爸爸——!”
任峥猛地抬头!
昏黄的灯光下,漫天泼洒的雨帘中,一个浑身湿透、单薄得像片叶子的小小身影,正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朝他狂奔而来!小小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点亮这黑暗雨夜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法言说的委屈!
“朗朗!”任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和克制!什么任务,什么疲惫,什么沉稳如山,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接着!”一声低吼,肩上的沉重仪器箱被他看也不看,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猛地向后一甩!王铁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被那分量带得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们那向来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副旅长,已经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迎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大踏步冲了出去!
沉重的军靴踏碎积水,泥浆飞溅!
几步的距离,在父子两人相向的狂奔中瞬间缩短!
任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一头扎向那个魂牵梦绕的怀抱!小小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任峥满是冰冷泥水和湿透军装的胸膛上!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腥气。然而,就在撞入这个怀抱的刹那,任朗奔跑时积蓄的所有力气,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像是被这熟悉的、无比坚实的胸膛瞬间点燃、引爆!
他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放声大哭,反而像是被巨大的幸福和委屈同时噎住了喉咙!小小的身体在任峥怀里猛地一僵!那双死死抓住任峥湿透衣襟的小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抠进厚实的布料里。他抬起头,小脸憋得通红,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幼兽受伤般的抽气声,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那张稚嫩却刻满等待的小脸疯狂滚落!
没有声音,只有那无声的、剧烈到全身都在抽搐的恸哭!那是一种压抑了整整八十二个日夜的思念、担忧、恐惧和孤独,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如同沉默的火山,无声却猛烈地喷发!小小的身体在父亲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怀里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所有不安都抖落出来。
任峥的心,被儿子这无声的、近乎窒息的恸哭狠狠撕裂!
他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这个动作让他瞬间与儿子平视,也让他彻底放弃了所有属于“副旅长”的威严和高度,只剩下一个父亲最原始的心疼与愧疚。
有力的双臂猛地收紧,将这个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小小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他身上所有的冰冷和恐惧!
“朗朗…朗朗…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任峥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他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儿子湿透的、冰冷的小脸,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小身体的每一次剧烈的抽搐,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灼烧着自己颈侧的皮肤,感受到那小小的胸膛里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脏,还有那死死攥着自己衣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松开的小手。
冰冷的雨水疯狂浇在父子两人身上,泥浆在任峥的军裤膝盖处迅速晕开。但紧紧相拥的两人,仿佛在这狂暴的天地间,用体温和血脉,撑起了一方隔绝风雨的小小世界。任峥宽厚粗糙的手掌,带着战场和山林磨砺出的厚茧,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儿子剧烈起伏的、瘦弱的脊背,笨拙却无比坚定地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爸爸在…爸爸再也不离开这么久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也带着深埋心底的后怕。八十二天,对于他这个在枪林弹雨里闯惯了的军人或许只是任务时长,但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日夜倚窗守望的幼童,那每一道刻痕,都是刻在心上的年轮。
王铁柱、刘小虎等人默默地站在几步之外的风雨中,没有上前打扰。他们看着泥水中紧紧相拥的父子,看着副旅长那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铁汉最柔情的瞬间,看着那个平日安静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此刻无声崩溃的恸哭,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堵了一块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沉甸甸,酸涩涩。几个同样有家室的汉子,悄悄别过脸,用力抹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老王班长撑着伞,踉跄着跑到近前,老泪纵横地看着这一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将伞尽量倾斜,试图为这相拥的父子俩遮挡一些风雨,哪怕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任朗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剧烈抽搐才渐渐平息下来。汹涌的泪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低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紧依偎在父亲宽阔坚实的怀抱里,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全感,再也不肯离开半分。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光。他的一只小手,依旧死死攥着任峥胸前湿透的衣襟,仿佛怕一松手,父亲就会再次消失在那片吃人的大山里。
任峥感觉到怀里的颤抖减弱,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丝。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用那双能轻易拧断敌人脖子、此刻却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大手,轻柔地托住儿子小小的屁股和后背,稳稳地将他抱了起来,让孩子的头靠在自己坚实的颈窝里。
“走,回家。”任峥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哗哗的雨声。他抱着儿子,无视自己浑身泥泞湿透,大步朝着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屋走去。老王连忙撑着伞跟上,尽力为父子俩遮挡风雨。
王铁柱和刘小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和如释重负。任务完成了,人,也都活着回来了。这就够了。
“全体都有!目标——炊事班!热水!热饭!给老子狠狠造!”王铁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扯开嗓子吼道,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带着劫后余生的豪气。
“是!”疲惫的队伍爆发出沙哑却响亮的回应,仿佛被这吼声重新注入了力量,朝着营区深处,朝着温暖和食物,蹒跚却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