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铁水成功的狂热欢呼，随着铁水在砂模中渐渐凝固成暗红色的、表面粗糙的铁锭，而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持久的喜悦。谷内灯火通明，人们围着那几十块尚带余温的首批铁锭，像是围着新生的婴孩，脸上洋溢着疲惫却无比满足的笑容。就连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此刻闻起来也仿佛带着甘甜。
然而，作为总工程师的林凡，在最初的激动过后，迅速冷静下来。他没有让众人立即休息，而是叫上了墨恒和鲁垚，拿起工具，来到了最早冷却的一块铁锭前。
“来，我们看看这‘头生子’成色如何。”林凡说着，示意石头用大锤敲下一角。
“铛！”一声脆响，不同于熟铁的沉闷，这块铁锭应声断裂，断口处呈现出明显的灰白色，晶粒粗大。
林凡捡起一块碎片，递给鲁垚：“鲁师傅，您经验老道，看看。”
鲁垚接过，先是掂量了一下，又用指甲用力掐了掐，最后拿出随身的小锉刀锉了几下，看着锉下的粉末和断口的反光，眉头微微皱起：“林师，这铁……质地脆，硬倒是硬，但怕是容易崩口。依老汉看，是‘生’过了头，里面‘火气’太旺。”他用的是传统工匠的术语，意指含碳量过高。
墨恒也拿起一块碎片，仔细观察断口，并尝试将其弯折，果然稍一用力就在晶界处断裂。“脆性很大，”他看向林凡，“林师，这应该就是您之前提过的‘生铁’吧？直接做工具兵器，恐怕不耐用。”
林凡赞许地点点头：“没错。矿石中的碳在高温下融入了铁中，使得它熔点降低，易于铸造，但也变得硬而脆。这种生铁，适合做不需要承受冲击力的物件，比如秤砣、炉排，或者……以后我们大规模铸造时，用来做铁锅也是极好的。”他开了个小玩笑，缓解了一下略显严肃的气氛。
众人轻笑，但注意力仍集中在他身上。
“但是，”林凡话锋一转，拿起那半块生铁锭，语气变得郑重，“要打造锋利的刀剑、坚韧的犁铧、耐用的工具，我们需要的是‘熟铁’，或者更好的是‘钢’。”
他让墨恒拿来一块提前准备好的、用传统块炼法得到的小块熟铁，以及一块从之前损坏的青铜剑上取下的青铜片。
“大家看，”林凡将生铁、熟铁、青铜片并排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生铁脆，易断；熟铁韧，但软；青铜硬度尚可，但韧性不足，且资源稀少。我们需要的，是兼具硬度和韧性的材料。”
他拿起锤子，分别敲击三者。生铁应声碎裂；熟铁变形但未断；青铜片发出沉闷响声，出现裂纹。
“如何将生铁变成熟铁甚至钢？”林凡自问自答，“关键在于控制其中的‘碳’！我们需要一个‘炒炼’或者‘锻打’的过程，在高温下，通过鼓入空气氧化，或者反复折叠锻打，将生铁中过多的碳去除掉大部分，得到柔软的熟铁；如果控制得恰到好处，去除一部分碳但保留合适的量，就能得到性能优良的钢！”
他详细解释了炒钢炉的基本原理和锻打脱碳的概念。“这个过程，比冶炼生铁更考验手艺和火候的掌控。将是我们下一步要攻克的目标！”
这时，林凡的目光扫过所有围拢过来的工匠和核心成员，声音提高了一些：“今天我们能炼出铁水，是巨大的成功！但我们不能就此满足。从生铁到熟铁，到钢，每一步都是进步！我们林谷做事，就要有这种不断追求‘更好’、‘更精’的劲头！今天炼一炉，明天我们就要想着如何炼得更多、更好、更省力！这就叫‘持续改进’！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持续改进……”墨恒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鲁垚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打了一辈子铁，深知手艺就是在一次次不满意中磨炼出来的，林师这话，说到了根子上。
“说到‘省力’和‘更好’，”林凡顺势引入了下一个话题，他转向刚刚归来、还带着集市风尘的阿竹，“阿竹，你回来得正好。我们炼这第一炉铁，投入了多少矿石、多少木炭、多少人力、烧了多久，墨恒都记下了吧？”
墨恒连忙拿出记录的木牍：“回林师，都记下了。共计投入矿石约五百斤，木炭约八百斤，石灰石一百斤。直接参与冶炼投料、看火、鼓风、出铁者二十人，耗时近三个时辰。这还不算前期准备矿石、烧制木炭和耐火砖的人力。”
林凡点点头，看向阿竹：“阿竹，你这次出去，可留意了市面上铁器的价格？比如，一把我们这样的生铁菜刀，或者一把熟铁锄头，大概值多少粮食？多少铜钱？”
阿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师会问这个，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普通的生铁刀剑，质量差的很便宜，几十斤粟米就能换一把，但容易锈也容易坏。好一点的熟铁农具，比如一把锄头，大概要一石粟米或者等价的两三百铜钱。若是精钢的兵器，那就贵了，起码数石粮食起，还有价无市。”
林凡拿起一块他们炼出的生铁锭，掂量着说：“我们这一炉，出了大概三百斤生铁。折算成投入的木炭、矿石，还有最重要的人工……如果我们把这些人力拿去开荒种地，或者做别的，又能产出多少？”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所有人陷入思考的问题：“你们说，是我们自己炼铁划算，还是直接拿粮食去换铁器划算？”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大家问住了。以往只觉得有铁就是天大的好事，从未想过“划算不划算”。
铁叔挠挠头：“自己炼的，踏实！想打什么打什么！”
鲁垚则从工匠角度说：“换来的铁，杂质多，不好用。自己炼的，知根知底，能打出好东西。”
林凡笑了：“铁叔和鲁师傅说得都对！自己炼，主动权在我们手里，质量也能控制。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们也要心里有本账。如果将来我们炼铁的成本，远高于外面购买的价格，那我们就要想想，是不是我们的方法还有改进的空间？比如，能不能找到更好的煤矿代替木炭？能不能改进炉子，让一炉炼出更多的铁？能不能让操作更熟练，节省人力？”
他指着墨恒的记录：“这就是‘成本’的概念。我们要算清楚，做一件事，投入了多少，产出了多少。不是为了斤斤计较，而是为了知道哪里可以做得更好，让我们的力气花在刀刃上！这叫‘精益求精’，不仅要技术精，管理也要精！”
阿竹脑子灵活，立刻明白了林凡的意思：“林师，我懂了！下次我再出去，不光换东西，还要仔细打听各种原料的价格，比如煤、铜、锡，还有不同地方铁器的具体价钱和质量！”
“很好！”林凡赞许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不仅要关起门来搞建设，还要睁眼看世界。阿竹，这方面你要多留心。我们林谷未来不可能什么都自己生产，有些东西需要交换，有些技术或许可以借鉴。搞清楚外面的行情，我们才能做出最有利的决策。”
他又看向墨恒和鲁垚：“至于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很明确。第一，总结这次炼铁的经验，优化操作，争取下一炉更顺利，产出更高。第二，着手研究炒钢法和精锻技术，尽快把生铁变成有用的熟铁和钢！第三，继续改进我们的工具和设备，水力锻锤要尽快利用起来！”
夜色渐深，但林谷核心层的这次“战后总结会”，却将大家的思路从成功的喜悦引向了更深远、更务实的方向。持续改进的理念和初步的成本意识，如同两颗种子，随着第一炉铁水的浇铸，一同埋入了林谷的土壤中。
而在众人散去后，阿竹才找到机会，低声向林凡汇报了他之前在集市上听到的、关于有人刻意打听林谷铁器来源的消息。林凡听罢，眼神微凝，望向谷外漆黑的夜空，轻轻说了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看来，我们得快马加鞭了。”
成功的喜悦之下，一丝隐忧悄然浮现。发展与挑战，永远相伴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