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区的秩序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嫩芽,在习惯的冷风中微微颤抖,却终究存活了下来,并且开始展现其微弱的生命力。林凡的日子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节奏:白天在逐渐变得有序的工棚里劳作,学习语言和手艺,傍晚则继续他那无声的、与铁叔之间单方面的“语言教学”。
然而,他引发的涟漪,并未局限于工匠之间。在这个等级森严、信息却同样依靠口耳相传的简陋营地里,一点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高处之人的注意。
这天下午,林凡正和阿木一起整理一批新送来的燧石原料,试图按照硬度和形状进行初步分拣——这是他“整顿”理念的又一次微小实践。两个穿着相对干净皮甲、腰间挎着铜刀的守卫,径直走进了修理区。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骚动。工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下意识地低下头,流露出敬畏和不安。监工头目立刻小跑着迎上去,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守卫的目光扫过略显不同的修理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冷峻。他们没有理会监工,直接看向正在埋头干活的林凡。
“你,就是那个会修车、还爱瞎摆弄的流民?”其中一个高个守卫开口,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总管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
空气瞬间凝固。
阿木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石臼皱紧了眉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担忧地看了林凡一眼。其他工匠更是噤若寒蝉。被总管召见,福祸难料。以往也不是没有“出挑”的流民被叫去,有的得了点赏赐,有的却再也没回来。
林凡的心也是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燧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他点了点头,用还算清晰的发音回答:“咊(我)…是。”
没有多余的话,他默默跟在两个守卫身后,走出了修理区。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担忧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交织在他背上。
营地中央有一处地势稍高的小土台,上面搭建着一个相对宽敞、用原木和厚实兽皮搭建的棚屋,这便是营地总管——代表那位从未露面的小领主管理此地的人——处理“公务”和居住的地方。棚屋前插着一面褪色的、绣着某种野兽图案的旗帜,算是权力的象征。
守卫带着林凡走上土台,在门口通报了一声。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
林凡被推了进去。
棚屋内部比想象中稍好,地上铺着干草和兽皮,一张粗糙的木桌,几把凳子,角落里堆着一些卷起的皮子和陶罐。空气里混杂着烟味、皮革味和一种淡淡的药草味。
一个大约四十多岁、面容精瘦、眼神锐利的男人坐在桌后。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细麻布长衫,外面罩着皮坎肩,与外面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和粗鲁的监工截然不同。他便是总管胥。他手里正拿着一张兽皮,上面似乎画着些东西,眉头微蹙。
带林凡进来的守卫退到门口守着。
胥总管放下兽皮,抬起眼,目光如同探针般落在林凡身上,仔细地、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从林凡破烂的麻衣、手上的老茧、肩头尚未完全褪去的鞭痕,到他虽然瘦削却挺直的脊背和那双过于平静、与身份不符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压力无形中弥漫开来。
“听说,你有点不一样。”胥总管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感,“前几天,粮车是你想办法弄出来的?”
林凡谨慎地点头,用尽量简单直接的语言回答:“咊…看到…轮子敧(坏)了。想…办法…揳(加固)…勨(弄)出来。”他省略了所有细节和原理,只陈述结果。
“哦?怎么想的办法?”胥总管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有了一点兴趣。
林凡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不能说得太细,也不能显得太聪明。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眼睛:“看…别人…咺(干)活。想…怎么…省力气。漼(浪费)…不好。”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胥总管的意料。他预想的可能是一个夸夸其谈或者战战兢兢的流民,却没料到是如此朴实甚至有些笨拙的回答,核心竟然是“省力气”和“讨厌浪费”?
“修理区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也是你弄的?”胥总管换了个问题,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咊…和…阿木。”林凡没有独占功劳,“找东西…快。漼(浪费)…时间…少。干活…顺。”他再次强调效率和减少浪费。
胥总管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他管理这个流民营地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大多是麻木、绝望或者狡黠的。但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他不像普通流民那样唯唯诺诺,也没有匠人那种技术性的傲慢,更不像读书人(虽然这里几乎没有)。他言语简陋,思维却似乎围绕着某种奇特的核心——效率?
“你从哪里来?以前是做什么的?”胥总管开始探究根源。
林凡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他最大的秘密和破绽。他垂下眼皮,掩饰眼中的情绪,用早就准备好的、半真半假的说辞,磕磕绊绊地回答:“很远…南边。衖(小地方)。咺…种地。也…看人…修东西。”他刻意模糊了背景,强调自己只是观察学习而非专业出身。
胥总管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话的真伪。林凡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但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流露出一点符合“农民”身份的木讷。
良久,胥总管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者觉得深究一个流民的过去意义不大。他更关心现实的价值。
“你讨厌浪费…喜欢事情顺溜……”胥总管慢慢重复着林凡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你看这整个营地,怎么样?”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而危险!褒奖可能显得虚伪谄媚,批评则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林凡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他快速扫了一眼胥总管的表情,那里面似乎更多是探究和一种……疲惫?而不是纯粹的试探。
他不能评论人,只能评论“事”。
他斟酌着词语,极其缓慢地说道:“漼…很多。走路…拿东西…漼力气。时间…也漼。”他指的是营地布局不合理、物资搬运低效、缺乏规划导致的普遍浪费现象,但用最中性、最表面的方式表达出来。
胥总管听完,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些许嘲讽,也不知是针对林凡,还是针对他自己。“是啊……漼……到处都是漼……”他像是感慨了一句,随即又恢复了冷静。
他看着林凡,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有点小聪明,也能折腾。但我这里,不需要惹麻烦的人。你的那些想法,在修理区弄弄就算了。别的地方,别瞎掺和。安安分分干活,或许能活得久一点。明白吗?”
这是警告,也是划定了界限。
林凡立刻低头应道:“咊…明白。咺活…吃饭。”
胥总管似乎满意于他的“识趣”,挥了挥手:“行了,回去吧。以后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先跟石臼说,别自己瞎搞。”
“是。”林凡再次应声,慢慢退出了棚屋。
走出总管棚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凡深吸了一口外面混杂着各种气味却相对自由的空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这次问询,有惊无险。
他展示了一点价值,但并未过度暴露;他得到了一个模糊的“许可”,但也被划定了活动的范围;他感受到了高处的注视和潜在的危险。
总管胥,一个精明、务实、被琐事和低效困扰的管理者。他看到了林凡的不同,但并不完全理解,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或许有用”的奇特工具来看待,同时带着深深的戒备。
林凡抬头,望向营地外广袤而荒凉的原野。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已经从最底层的泥土中,微微探出了头,看到了更高处的风景,也感受到了那里的风刀霜剑。
他握了握拳,一步步走下土台,走向那个依旧混乱、却已然有了一丝不同意味的修理区。
他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再次与远处那个沉默伐木的身影,短暂交汇。
铁叔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比平时略长了一点点。
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林凡收回目光,心中微定。
他回来了。带着高处的警告,也带着一丝微弱的、被认可的契机。
接下来的路,需要更谨慎,也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