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在省发改委数字处的日子渐渐步入正轨。她不仅把基础资料梳理得井井有条，还主动帮王磊完善了全省数字经济指标监测表，连李梅撰写的产业分析报告里，都引用了她整理的基层案例。郑处长看在眼里，开始让她参与规划修订的核心讨论，只是每次开会，她都习惯坐在角落，拿着笔记本默默记录——她知道，在这场关乎全省数字经济方向的讨论里，自己资历尚浅，先听明白、想清楚，比贸然开口更重要。
矛盾的爆发，始于一次周五下午的讨论会。当时大家正围着“下一轮重点支持领域”展开争论，会议室里的空气渐渐紧绷起来。
“我还是坚持，要继续抓龙头、保重点！”数字处副处长老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手里攥着一份厚厚的报表，上面列着全省前十的数字经济企业营收数据，“过去三年，咱们省的数字经济增速能领跑全国，靠的就是这些龙头企业撑场面，这些企业每年贡献的税收和就业占了全行业的六成以上。现在要是把资源分散到那些没成型的小企业、没落地的新技术上，万一出了岔子，谁来担这个责任？”
老王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小陈立刻皱起了眉。这位刚从名校毕业的经济学博士，年轻气盛，说话带着一股冲劲：“王处长，您这思路太保守了！现在全国都在抢人工智能、区块链的风口，咱们要是还盯着老企业、老项目，再过两年就该被隔壁省甩在后面了！”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大家，屏幕上跳出一组数据，“您看，去年长三角某省光人工智能产业的投资就比咱们多30%，人家重点扶持的几家初创企业，已经在智能医疗领域打开了市场。咱们要是不抓紧布局前沿领域，等技术壁垒形成了，再想追就难了！”
“前沿领域？”老王冷笑一声，“那些概念听着时髦，可落地难啊！上个月我去西部某市调研，当地政府砸了两个亿搞元宇宙产业园，结果呢？除了几栋空楼，连个正经的技术团队都没有，这不就是浪费资源吗？咱们省的财政资金有限，得用在刀刃上，不能搞‘押宝式’投资！”
“可只守着老本行，也会被淘汰啊！”小陈不甘示弱，“您说的那些企业虽然现在规模大，但他们的软件还停留在传统工业场景，要是不往工业元宇宙升级，等新的技术路线出来，照样会被市场抛弃！咱们做规划，得看三年后的趋势，不是只盯着眼前的营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越来越激烈。会议室里的其他人要么低头翻资料，要么悄悄交换眼神——老王是处里的老资历，跟着郑处长做了五六年规划，熟悉省内的产业底子；小陈是郑处长特意引进的高材生，懂前沿理论，手里有最新的研究成果，谁都不想得罪。
郑处长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两人争论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大家的想法都有道理，既要稳住基本盘，也不能错失机遇。但现在问题是，怎么平衡？是继续重点支持龙头，还是倾斜资源给前沿领域？咱们得拿出一个能落地的方案，而不是只停留在争论上。”
这场讨论会最终没得出结论，但“稳健派”和“激进派”的立场已然分明。散会时，老王路过小陈的工位，特意停了下来：“小陈啊，不是我拦着你搞创新，咱们做政府工作，首先要考虑‘稳’，不能凭一腔热血冒风险。”
小陈低着头整理文件，语气不太痛快：“王处长，我知道您是为了稳妥，但现在数字经济发展这么快，不冒点风险，怎么能抓住机遇？”
两人的对话被刚收拾好笔记本的林晓听在眼里。她走在回工位的路上，心里一直在琢磨：老王担心风险、重视现有成果，没错；小陈关注前沿、想抢占先机，也没错。可非要在“稳”和“进”之间二选一吗？她想起在市发改委时，为了推动传统制造业数字化转型，曾做过一个“企业画像”——根据企业的规模、行业、技术基础，制定不同的扶持政策，有的重点给资金，有的重点给技术指导，有的重点搭对接平台。既然企业可以分类，那产业领域是不是也可以？
接下来的几天，林晓除了完成日常工作，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数据梳理上。她调出近五年全省数字经济细分产业的增长数据，对比龙头企业和初创企业的研发投入、专利产出；又搜集了国内其他省份的政策案例，分析哪些领域适合重点扶持，哪些领域适合试点探索。下班前，她还特意去找李梅请教：“李姐，您觉得咱们省的数字经济产业，哪些是‘压舱石’，哪些是‘潜力股’？”
李梅放下手里的笔，想了想：“像工业软件、集成电路设计，这些是‘压舱石’，有基础、有市场；人工智能赋能农业、生物医药大数据，这些是‘潜力股’，咱们省有农业和生物医药的底子，要是能跟AI结合好，说不定能做出特色。但像元宇宙这些，咱们省既没技术团队，也没应用场景，现在投入太多，确实风险大。”
林晓把这些话记在笔记本上，周末两天没休息，终于整理出一份厚厚的资料，还画了一个简单的“产业动态评估矩阵”。周一晚上，办公室里的同事大多已经下班，只有郑处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林晓深吸一口气，抱着资料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看到是林晓，郑处长有些意外：“小林，这么晚了还没走？有事吗？”
“郑处，关于规划修订里‘重点支持领域’的选择，我结合之前在市里的工作经验和这几天梳理的数据，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想跟您汇报一下。”林晓把资料放在桌上，语气恭敬又坦诚，“我知道自己资历浅，可能想法不够周全，但还是想把思路跟您说说，供您参考。”
郑处长放下手里的文件，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说说你的想法。”
林晓打开资料，先展示了一组数据：“郑处，这是我整理的全省数字经济细分产业数据。您看，工业软件和集成电路设计，过去三年年均增长率稳定在15%以上，而且带动了200多家配套企业；人工智能赋能农业，虽然目前规模不大，但增长率超过了30%，而且咱们省是农业大省，有很多应用场景；而元宇宙相关产业，去年的投资回报率还不到5%，而且大部分企业都是外地来注册的，实际运营不在咱们省。”
接着，她翻开画着矩阵的那一页：“我想，咱们不一定非要在‘稳’和‘进’之间选一个。可以构建一个‘产业动态评估与政策适配矩阵’，横轴是‘技术\/模式成熟度’，纵轴是‘与本省产业基础契合度及带动效应’。根据这个矩阵，把产业领域分成四个象限。”
她指着矩阵图，逐一解释：“第一象限，技术成熟、契合度高，比如工业软件、集成电路设计，这些是‘优势领域’，应该重点扶持，做大做强，这符合王处长‘稳基本盘’的思路；第二象限，技术前沿、契合度高，比如AI+农业、生物医药大数据，这些是‘潜力领域’，可以给予研发补贴、开放应用场景，支持它们快速成长，这也符合小陈‘抓前沿’的想法；第三象限，技术成熟、契合度低，比如消费级元宇宙应用，咱们省没相关市场，没必要重点投入；第四象限，技术不成熟、契合度低，目前可以保持跟踪，鼓励民间资本先试，政府不盲目投入。”
林晓顿了顿，又补充道：“企业支持也一样，龙头企业在‘优势领域’里能发挥带动作用，要继续支持；初创企业在‘潜力领域’里有创新活力，要给它们更多机会。不是‘抓大放小’，也不是‘扶小抑大’，而是根据领域和阶段，精准施策。”
郑处长一边听，一边翻看资料，手指在矩阵图上轻轻滑动，眼神越来越亮。等林晓说完，他沉默了几秒，突然开口：“小林，你这个思路，有点意思！既没否定老王的‘稳’，也没忽视小陈的‘进’，还用数据说话，分类指导，比单纯争论‘保守’还是‘激进’管用多了！”他拿起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份材料我留下，明天我再好好研究研究。”
“谢谢郑处肯听我的想法。”林晓松了口气，心里一阵雀跃。
“不是我肯听，是你的想法有道理、有依据。”郑处长抬头看着她，语气带着赞赏，“做规划，就是要从实际出发，找到能落地的方案。你能结合基层经验和数据，提出这样的思路，很难得。”
几天后，数字处再次召开规划讨论会。郑处长一开场就拿出林晓画的“产业动态评估矩阵”，但是又没提是谁画的：“今天咱们换个思路，不争论‘稳’和‘进’，而是先给咱们省的数字经济产业‘画像’。大家看看这个矩阵，哪些领域属于‘优势领域’，哪些属于‘潜力领域’，哪些需要跟踪观察？咱们一个个领域议，拿出具体的扶持措施。”
看到矩阵图，老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凑到郑处长身边：“郑处，这个矩阵画得挺清楚啊，把不同领域的情况都梳理出来了。”
小陈也凑了过来，看着“潜力领域”里的AI+农业，眼睛一亮：“这个分类好！AI+农业咱们省有基础，要是能重点支持，说不定能做成全国标杆！”
接下来的讨论，氛围明显不一样了。老王不再一味强调“抓龙头”，而是提出：“在‘优势领域’里，除了给龙头企业资金支持，还得推动它们建产业链联盟，带动中小配套企业发展。”
小陈也不再只谈前沿概念，而是具体分析：“在‘潜力领域’里，咱们可以联合高校建研发中心，同时在几个市搞试点，开放农业数据和医疗数据，给企业提供应用场景。”
林晓坐在角落，看着大家从争论转向务实探讨，心里很是欣慰。散会时，郑处长特意叫住她：“小林，刚才讨论‘优势领域’的扶持措施时，你提到的‘产业链协同补贴’，这个想法很好，后续可以细化一下，写进规划草案里。”
林晓点点头：“好的，郑处，我这就去整理。”
路过小陈的工位时，小陈主动跟她打招呼：“林姐，刚才你提到的AI+农业试点，我觉得特别好，咱们省的粮食主产区要是能用上AI病虫害识别，肯定能提高产量。”
“我也是跟基层农业部门的人聊过，他们说现在农民特别需要这样的技术。”林晓笑着回应。
不远处的老王听到两人的对话，也走了过来：“小林啊，你那个矩阵的思路，确实帮我打开了眼界。之前我总想着‘稳’，忽略了不同领域可以有不同的支持方式。以后有什么想法，咱们多交流。”
“王处长您太客气了，我还要向您多学习产业规划的经验。”林晓连忙说道。
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最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帷幕。林晓没有站在任何一方，也没有与人争辩，却用一份基于数据和实际的方案，悄悄改变了讨论的方向。她渐渐明白，在更高的平台上，影响力从来不是靠声音大小，而是靠思维的深度——找到问题的关键，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才能真正参与到规则的塑造中。
晚上下班，林晓走在省城的街头，看着路边亮起的路灯，心里格外踏实。她知道，规划修订的工作还远没结束，但至少，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能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份关乎全省数字经济未来的规划，贡献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