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石头的青年脚步沉稳,即使背负着一个人,在因龙脉异动而微微震颤的山林间穿行,依旧如履平地。他的后背宽阔而坚硬,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热力和山野间沾染的、阳光与草木混合的气息。林薇薇伏在他背上,颠簸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每一次发力,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这是一种与李德全那种内敛谨慎、福安那种惶恐卑微截然不同的生命力,原始,粗糙,却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老者在前面引路,他的步伐看似不快,每一步落下却都恰到好处地避开盘错的树根和松动的石块,身影在斑驳的树影间若隐若现,仿佛他本身就是这山林的一部分。阿苗搀扶着福安紧随其后,少女身形灵巧,不时低声提醒着脚下。李德全咬牙跟在最后,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大地的震颤时强时弱,如同一个垂死巨人不规则的心跳。林间的鸟兽早已噤声,只剩下他们一行人穿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轰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弥漫着奇异淡紫色雾气的沼泽,又攀上一段异常陡峭、布满了滑腻青苔的岩壁,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隐藏在山坳深处的村落。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一片依偎着山壁、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石屋群落。房屋大多由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青灰色岩石垒成,低矮而坚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生长着苔藓和地衣的茅草或扁平的石板。村落规模不大,粗略看去不过二三十户人家,静悄悄地匍匐在渐沉的暮色里,没有寻常村庄的炊烟袅袅,也没有鸡鸣犬吠,只有一种沉沉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寂静。
村口立着几根粗壮的石柱,上面刻画着与“烛龙之鳞”阵眼中类似的、却更加古朴抽象的日月星辰和山川纹路,石柱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显然年代极为久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硫磺和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源自村落旁边一条蜿蜒流过、在暮色中蒸腾着丝丝白色热气的溪流。溪水不宽,水流却异常湍急,撞击在河床的卵石上,发出哗哗的声响,是这寂静村落里唯一活跃的声音。
“到了。”老者——被称为“荆老”的守墓人首领——在村口停下脚步,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石头将林薇薇小心地放在村口一块平整光滑、仿佛被坐了无数年的巨石上。阿苗也扶着福安坐下,自己则好奇地打量着林薇薇,目光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李德全拄着短刃,强撑着向荆老再次躬身:“多谢荆老收留。”
荆老摆了摆手,对闻声从几间石屋里走出的、同样穿着粗布衣服、面容朴实却眼神沉静的村民吩咐了几句。村民们并不多言,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有人上前帮着搀扶李德全和福安,有人快步走向村落深处。
很快,林薇薇被安置在了一间靠近山壁的石屋里。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石板搭成的床榻,上面铺着干燥洁净的茅草和几张鞣制过的、不知名兽皮。一张粗糙的石桌,几个充当凳子的树桩。墙壁上挂着几束晾干的草药,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农具和猎弓。空气中弥漫着石头、泥土和草药的混合气息,虽然清贫,却异常干净整洁。
阿苗端来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褐色汤汁,示意林薇薇喝下。“爷爷让准备的,安神,补气血。”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山野少女的直率。
林薇薇没有犹豫,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汤汁苦涩,回味却带着一丝甘甜,入腹后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滋养着她近乎枯竭的身体。她能感觉到,这药汤的效果,虽然远不及那“草木龙涎”神奇,却比宫中所用的任何补药都更贴合她此刻的状态,仿佛就是为她这种因龙气消散、神魂受损的情况量身定制的。
福安和李德全也被妥善安置,清洗了伤口,敷上了黑乎乎却效果奇佳的草药膏。福安喝了点热汤,精神稍好,便挣扎着要过来伺候林薇薇,被阿苗按住了。“老人家,你好好休息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了。”少女说话直接,却不让人反感。
夜幕彻底降临。
村落里没有灯火,只有一些石屋的窗口,透出一种镶嵌在墙壁上的、会自发微光的乳白色石头发出的柔和光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整个村落依旧寂静,只有那条温泉溪流哗哗的水声,以及远处山林间因龙脉异动而偶尔响起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嗥叫,提醒着外界的不平静。
林薇薇躺在石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兽皮。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昏昏欲睡,但脑海中却思绪纷乱。守墓人,龙脉崩溃,影煞,定魂珠……无数的疑问盘旋不去。
石屋的门被轻轻推开,荆老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陶碗,里面是清澈的泉水。
“感觉如何?”他在石桌旁的树桩上坐下,将陶碗放在桌上。
“多谢……前辈,好多了。”林薇薇挣扎着想坐起。
荆老示意她不必多礼。“你神魂受损太重,非一日之功。这里的药石,只能稳住你的伤势,延缓生机流逝。”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落在林薇薇脸上,“现在,说说吧。你那珠子,从何而来?”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将静玄赠珠的经过,以及静玄提及的“师门传承”简单说了一遍。她隐瞒了静玄可能未死以及自己穿越的秘密,只强调了静玄对抗邪祟、保护她的立场。
“静玄……”荆老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可是终南山玉虚宫门下?”
林薇薇一怔,她并不清楚静玄的具体师承,只能含糊道:“晚辈……不知。静玄师父未曾详述。”
荆老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玉虚宫……早已封山避世多年,门下弟子怎会入宫?而且这珠子……”他抬起眼,目光锐利,“绝非玉虚宫炼器路数。其内蕴含的那缕先天龙元,精纯古老,更像是……前朝,甚至更早时期,某位身负大气运者,以自身本源温养祭炼而成的护魂之宝。”
前朝?甚至更早?
林薇薇心中骇然。静玄师父,以及这定魂珠的来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前辈,您可知‘影煞’所言‘钥匙’,究竟是何意?还有,龙脉崩溃,京城……会如何?这天下……”她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大的恐惧。
荆老看着她眼中深切的忧虑和茫然,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钥匙……”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或许是指能开启某种封印,或者……引动龙脉残余力量的媒介。具体为何,老夫亦不知全貌。至于龙脉崩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山影和天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异常清冷模糊的月亮。
“龙脉乃一地气运之根,山河灵枢所在。主脉崩,则地气散,灵机绝。京城首当其冲,邪秽将再无压制,疯狂滋生。随之而来的,可能是地动山摇,可能是江河改道,可能是气候骤变,瘟疫横行……这万里山河,将逐渐失去‘生机’,化为死寂之地。而这,还只是开始……”
他的话语平静,却描绘出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林薇薇听得手脚冰凉。她原以为宫变只是权力更迭,最多波及朝堂,却没想到背后竟是倾覆整个世界的灾难!
“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吗?”她声音颤抖地问。
“阻止?”荆老转过身,阴影笼罩着他佝偻的身躯,窗外的微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明明灭灭,“龙脉乃天地生成,非人力所能轻易扭转。其崩溃之势,积重难返,如同朽木将倾,非一绳一木可支。我等守墓人世代居于此,与其说是守护,不如说是……见证。见证它最终的消亡。”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那……守山人呢?阵灵指引我们来寻找守山人……”林薇薇不甘心地追问。
“守山人……”荆老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那是很久以前的职责了。守护龙脉,维系大阵。但自从前朝覆灭,龙气散逸,大阵核心被污染,所谓的‘守山’,早已名存实亡。如今的我们,不过是守着这片注定要一同沉沦的土地,守着先祖的誓言,等待最终的结局罢了。”
原来……所谓的生路,所谓的希望,在这些人眼中,早已断绝。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林薇薇。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在这天地倾覆的大势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村落外围,靠近那片紫色沼泽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类似骨笛被吹响的声音!
呜——呜——呜——
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荆老浑浊的双眼中精光一闪,佝偻的身躯瞬间挺直,那股沉静如山岳的气势再次涌现!
几乎同时,石屋外传来了快速的脚步声和阿苗略显紧张的声音:“爷爷!沼泽那边的警戒符被触动了!有东西闯进来了!数量……不少!”
荆老猛地拉开石门,沉声问道:“是什么?”
阿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疑:“看不清全貌……像是……像是从沼泽烂泥里爬出来的……很多……动作很奇怪……它们……它们在往村子这边来!”
荆老脸色一沉,回头看了林薇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地脉异动,果然惊醒了这些沉睡在地底污秽中的‘邻居’……”他喃喃低语,随即对阿苗厉声道,“敲警钟!让所有人,按老规矩准备!”
“是!”
阿苗应声飞奔而去。
很快,低沉而宏亮的钟声,在这与世隔绝的守墓人村落上空,隆隆响起。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