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冬日,似乎格外的长,也格外的冷。风像磨钝了的刀子,反复刮擦着剥落的朱漆窗棂,将最后一点暖意也从缝隙里驱赶出去。送饭的老太监缩着脖子,将一碗能看到碗底米粒的薄粥和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饽饽放在门口掉漆的条案上,隔着门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用饭了”,便跺着脚,头也不回地钻回自己那间稍微暖和点的耳房去了。
殿内,林薇薇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硬板榻上,仿佛与这殿宇的朽木、尘埃融为了一体。她的脸色不再是初来时那种濒死的苍白,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近乎透明的莹润,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被时光细细打磨后,沉淀下的内敛光华。呼吸依旧微弱得难以察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绵绵不绝的韵律。
枕边那枚定魂残珠,自那夜异动之后,便彻底沉寂下来,灰扑扑的,与路边的石子无异。
起
然而,在这具看似沉睡的躯壳深处,却并非一片死寂的黑暗。
林薇薇的意识,仿佛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混沌之海中。没有形体,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无数破碎的光影和流淌的能量。她“看”到母亲郑婉在调香时微蹙的眉头,指尖沾染的丹蔻比记忆里更鲜艳;“听”到谢珩在太液池畔的低语,那声音穿过二十五载光阴,带着水汽的微凉;甚至能“触”到苏月见倒下时,素衣上那朵洇开的血花,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些过往的碎片,如同河底的卵石,在她意识的河流中翻滚、碰撞。与之交织的,还有另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意念流——那是地脉的絮语,是星辉的轨迹,是梅魄燃烧后残留的、纯净的生机与净化之力。它们如同温和的暖流,包裹着她近乎消散的神魂,一点一滴地,进行着极其缓慢的修复与温养。
她并非苏醒,而是进入了一种更深沉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蛰眠”状态。梅魄以自身为代价,护住了她最后一点心脉生机与神魂本源,而地脉星力与残珠内谢珩留下的那缕幽蓝光点,则成了维系这微妙平衡的养分。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某个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刺骨寒意的“视线”,如同冰冷的蛛丝,试图穿透这温暖的混沌,探入她的意识深处。
是监视?还是……别的什么?
那感觉一闪而逝,很快被更磅礴的地脉之力柔和地推开、化解。但那一瞬间的寒意,却让林薇薇混沌的意识,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林薇薇”本身的涟漪。
承
这丝涟漪,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荡开了小小的波纹。
永巷的日子依旧死水微澜。老太监和粗使宫女早已习惯了这位“睡美人”的存在,除了送饭,几乎从不踏入内殿。偶尔有乌鸦落在院中的枯树上,发出嘶哑的啼鸣,便是这里最大的动静。
然而,这一日,粗使宫女在清扫殿外廊下的积雪时,却意外地发现,在那位废妃窗根下、背阴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竟钻出了几丛嫩绿的、细弱的芽尖!在这万物凋零的酷寒深冬,在这连杂草都难以存活的永巷,这抹突如其来的绿意,显得格外扎眼,甚至……有些诡异。
宫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用扫帚将其扫掉,却被那老太监拦住。老太监眯着昏花的老眼,盯着那几丛嫩芽看了半晌,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他摆摆手,低声道:“莫动……这地方……邪性得很……由它去吧。”
消息不知怎的,还是悄悄传了出去。在底层宫人窃窃的私语中,永巷废妃住的“鬼屋”窗前,冻土生绿芽,成了又一桩佐证其“妖异”的谈资。
这流言几经周转,自然也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是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掠过永巷高耸的宫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处荒寂的院落中。黑影身形瘦小,动作灵巧得不可思议,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视线,如同壁虎般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向内窥探。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榻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其状态。随即,又扫过空荡、简陋的殿内陈设。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窗根下那几丛在月色中泛着微弱莹绿的嫩芽上。
黑影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显然认得这是什么!这不是普通的杂草!
他屏住呼吸,仔细感知着周围的能量波动。空气中,除了永巷固有的阴冷死寂,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纯净的生机,正是从那些嫩芽和……榻上那具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更深处,仿佛还有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隐晦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龙,在缓缓呼吸。
黑影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惊疑。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手指微微动了动,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阴寒气息的黑丝,如同活物般,自他指尖探出,小心翼翼地朝着窗根下的嫩芽缠绕而去,试图攫取一丝样本。
转
就在那黑丝即将触及嫩芽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陡然响起!并非源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彻在黑影的识海之中!
与此同时,榻上,林薇薇枕边那枚如同顽石般的定魂残珠,表面极其迅速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幽蓝光晕!
那缕探出的黑丝,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瞬间断裂、消散!黑影闷哼一声,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充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残珠,又忌惮地看了一眼榻上的林薇薇,最终,不敢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受惊的夜枭,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来去无痕。
殿内重归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窗根下那几丛嫩芽,在清冷的月光中,似乎……又舒展了一分。
而在那温暖的意识混沌深处,林薇薇仿佛“看”到了一只试图玷污净土的、丑陋的黑手,被一道熟悉而温暖的蓝光轻轻驱散。那感觉,像是谢珩在她耳边发出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叹息。
合
次日,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覆盖了整个皇宫,也将永巷那点不合时宜的绿意,彻底掩埋在了纯白之下。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冬日里一场荒诞的梦。
废妃林氏病重垂危的消息,不知被谁再次提起,却已激不起多少涟漪。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北疆传来的最新战报吸引——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已于三日前抵达前线,并于昨日亲自率军,与北狄左贤王呼衍灼的主力,在落鹰峡展开决战!胜负未分,但战况极其惨烈!
帝国的命运,似乎都系于那遥远的边关,系于那位玄甲龙旗的帝王身上。
谁还会在意,那北端冷宫里,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如同幽兰般在空谷中悄然生息的废妃呢?
大雪无声飘落,覆盖了琉璃瓦,覆盖了青石板,也覆盖了所有或光明或阴暗的痕迹。
永巷深处,那扇破旧的殿门内,榻上的人依旧沉眠。
枕边,那枚顽石般的珠子,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一丝极其微弱的、全新的玉色光泽,正在灰扑扑的表壳下,如同生命萌发般,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