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被拉成了无限长的一根弦。
窗外的谢怀瑾,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
窗内的沈灵珂,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那抹了然的笑意,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梅花,美丽,却带着傲骨。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挪动分毫,只是用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有半分情怯,更无一丝慌乱。
仿佛在说:你来了?我已等候多时。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谢怀瑾活了三十二年,第一次,被人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
先是用一首诗,搅动满城风雨,让他成了天下人眼中的“贤夫”。
再是用一场病,一场泪,将他所有的质问和怀疑,都堵回了肚子里,让他变成了一个刻薄冷酷的恶人。
最后,又用这一盘棋,这一抹笑,将她所有的伪装,亲手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好!
好得很!
他谢怀瑾,竟被一个女人,算计到了这个地步!
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猛地推开窗,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寒风,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吹得烛火一阵狂乱地摇曳。
屋里的春分吓得尖叫一声,差点跪倒在地。
沈灵珂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只是抬手,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她甚至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了眼前的棋盘上,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轻声说道:
“黑子贪功冒进,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根基已浮,处处皆是破绽。我这一子落下,断其归路,屠其大龙,已是……回天乏术了。”
她口中说着棋局,可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怀瑾的心上。
贪功冒进?
气势汹汹?
根基已浮?
她是在说他!
说他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早已落入了她的算计之中!
谢怀瑾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转身走向门口,一步跨入室内,反手关上窗户,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书房里的怒火,已经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危险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夫人好雅兴。”
他走到棋盘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本官竟不知,夫人缠绵病榻,还有心力研究此等耗费心神之物。”
“夫君说笑了。”沈灵珂终于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喷着火的眼睛,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深闺寂寞,时日漫长。若不寻些事情来做,岂不是要生生将人给闷死了?”
她顿了顿,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再者说,这棋局,与人生,何其相似。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若不多推演几次,又怎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谢怀瑾的瞳孔,再次狠狠一缩。
活下去。
她竟然用“活下去”这三个字,来形容她在首辅府的处境!
在他的庇护之下,她竟然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死?
何等的荒谬!
又是何等的……讽刺!
他缓缓地,缓缓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他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所以,”他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今日在宫里,也是为了‘活下去’?”
“是。”
沈灵珂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直视着他的内心。
“赵家姑娘步步紧逼,皇后娘娘乐见其成。我若不自救,今日倒下的,便是我沈灵珂。一旦我失了颜面,丢的,便是夫君您首辅大人的脸面。”
“我一个破落侯府的孤女,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可夫君您,是人中龙凤,是国之栋梁,您的脸面比我的性命,重要得多。”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她将自己所有的锋芒,都藏在了“维护丈夫脸面”这面大旗之下,让他所有的怒火,都无处发泄。
谢怀瑾第一次发现世间竟有女子如此能说会道,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自己引以为傲的权谋心计,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完全不够看!
无论他如何质问,她总能用一种更宏大、更“为他着想”的理由,将一切都合理化!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灵珂!”
谢怀瑾气极反笑,他伸出手,猛地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把拂乱!
“既然夫人棋艺如此高超,心计如此深沉,那本官,倒要亲自领教一番!”
他以为,他的失态,会让她惊慌,会让她恐惧。
然而,没有。
沈灵珂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散落的棋子,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只是,用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然后,她伸出手,将那些散乱的棋子,一颗,一颗,耐心地捡回棋盒里。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安抚一个正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夫君,”她一边收拾,一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您是执棋之人,而我,不过是这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棋子,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让自己变得有用。”
“今日,我展露才情,是为了让您觉得,我‘有用’。”
“我伪装病弱,是为了让您觉得,我‘无害’。”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震愕到无以复加的脸。
“有用,且无害。这,才是一颗棋子,最好的活法。夫君,您说,对吗?”
轰——!
谢怀瑾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万个响雷!
这个女人!
她竟然……她竟然将自己所有的心机,所有的伪装,用这种赤裸裸的方式,剖开给他看!
她疯了?!
她就不怕,他一怒之下,真的杀了她吗?!
就在他心神俱裂,几乎要失控的瞬间,沈灵珂已经收拾好了棋盘。
她将棋盘,重新摆在了两人中间。
然后,她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恭敬地,放在了他的面前。
“天色还早,”
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抹柔弱温顺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锋芒毕露、字字诛心的女人,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她对着他,微微俯身,用一种近乎邀请的、温柔缱绻的语调,轻声问道:
“不知夫君,可愿手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