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屏风后,窗外销金窟的喧嚣灯火成了模糊的背景,将萧烬的身影勾勒出一圈不真实的光晕。他站在那里,深蓝色的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却也掩不住那股浸入骨髓的威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深沉。
他不是应该在紫宸殿与皇帝对峙?不是在掌控宫变的局势?怎么会出现在这龙蛇混杂的销金窟?在这间名为“丙字”的雅间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潮水般涌上的、错综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恍惚、被算计的愤怒、对真相的渴望、以及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在看到这张脸时莫名安定了一瞬的心悸。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所有谜题的答案。
萧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番,视线在我肮脏破烂的衣物、散乱的头发、以及明显扭伤的脚踝上停留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快得像是错觉。
“看来,路走得不太平。”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特有的、带着磁性的低沉,却比在宫中时少了几分刻意的冰冷,多了些许……真实的沙哑。
这句听似平淡的话,却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强撑的镇定。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焦点,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危险的焦点。
“王爷…真是…算无遗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充满了讥讽和质问,“从北苑废宫,到夜香帮,再到这千金台…我这一路的‘生路’,都在您的意料之中吧?甚至连那个小丫头的‘灯下黑’,也是您的手笔?”
我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失控。“看着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您布下的迷宫里乱撞,很有趣吗?还是说,这一切,包括那个死在秘窖外的侍卫,都只是您棋局上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提到那个侍卫,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那个年轻而神秘的生命,他的死亡,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萧烬静静地听着我的质问,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直到我说完,他才缓缓踱近两步,离我更近了一些。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熏香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棋子?”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在这座京城里,谁又不是棋子?包括本王。”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到这里,靠的只是运气,或者本王的事先安排?”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你能从皇城司的天罗地网中挣脱,是因为秘窖的能量异动吸引了大部分注意,是因为有人甘愿为你赴死打开缺口。你能被夜香帮‘恰好’捞起,是因为那条水道本就是几条隐秘线路之一,是有人提前打点了帮中小人物。你能收到‘灯下黑’的提示,是因为这销金窟里,也有不想让你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的眼睛。”
“卫姝,”他叫了我的名字,字字清晰,“你能活着,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局中一个足够重要、以至于各方势力都无法忽视的‘变数’。而本王…”
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掺杂着审视、权衡,还有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晦暗情绪。
“…本王只是将计就计,在你可能走过的路上,提前放置了几块或许能让你摔得不那么惨的垫脚石而已。至于你是否能抓住,抓住之后是走向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取决于你自己。”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撕碎了所有侥幸的幻想。我确实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因为身世、因为与太子、与“石瘟”的关联而变得重要的棋子。而萧烬,这个下棋的人,他救我,或许并非出于善意,只是为了保住他这个“变数”,不让棋局过早失控。
“那您现在现身,”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的目光,“是觉得我这枚棋子,已经走到您需要亲自落子的位置了吗?‘鬼手’呢?那个荷官,也是您的人?”
萧烬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鬼手’是谁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或者说他背后的人,能给你提供一个暂时的、相对安全的容身之处。在这销金窟里,皇城司的手,还不敢伸得太明目张胆。”
他转身,走向雅间内的一张紫檀木桌,桌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
“你需要的东西在里面。”他背对着我,声音平淡,“干净的衣物,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还有…一张新的身份文牒。从今天起,你是江南来的孤女‘苏婉’,因家道中落,被迫入销金窟谋生。”
新的身份?他连这都准备好了?他真的要让我潜伏在这销金窟?
“您要我做什么?”我直接问道,心中充满了警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来自萧烬的。
萧烬转过身,将那个乌木小匣推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带着一种极其凝重的、近乎审视的锐利。
“活下去。”他说出了第一个要求,简单却沉重。
然后,他顿了顿,才缓缓说出第二个要求,声音低沉而意味深长:
“用你这双‘苏婉’的眼睛,看清楚这销金窟里来往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对‘星陨石’、对古玩珍奇、对前朝秘闻格外感兴趣的人。”
“以及,”他补充道,眼神幽深如夜,“留意一个左手手腕内侧,有火焰状朱砂胎记的人。”
火焰状朱砂胎记?
我心中猛地一跳!这是什么人?和“石心”有关?还是和父亲的死有关?
“找到这个人,然后呢?”我追问。
萧烬的目光移开,望向窗外那一片虚假的繁华,侧脸线条冷硬。
“然后,活着等我来找你。”
他的话,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
“那太子呢?‘石瘟’呢?皇宫里的情况…”我忍不住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萧烬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沉默了片刻,他才道:“萧珩暂时死不了。有人用极其霸道的方法,暂时吊住了他的命。但‘石瘟’…已在京畿之地悄然扩散。皇宫…现在是最大的牢笼和战场。”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有人”二字,却让我心生寒意。是那个提出“心头热血”邪术的人吗?
他还想再说什么,突然,雅间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极有规律的叩门声。
萧烬眼神微凝,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为一句简短的命令:
“记住你的新身份。忘了你是卫姝。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说完,他不再看我,身形一闪,便从另一扇隐蔽的小门迅速离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雅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装着新身份的乌木小匣。
窗外,销金窟的喧嚣依旧,仿佛刚才那场决定我命运的对话,只是一场幻觉。
我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套素雅的衣裙,一瓶药膏,还有一张墨迹犹新的身份文牒。
“苏婉…”
我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感受着脚下这座巨大销金窟的脉动。
我知道,我从一个漩涡,跳进了另一个更深、更暗的漩涡。
而萧烬最后那个关于“火焰朱砂胎记”的指令,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了无尽的涟漪。
那个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