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弄的阴影里,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无痕迹。那扇将她与他隔绝开来的、无形的门,在她转身的刹那,轰然关闭,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缝隙。
陆寒霆依旧僵立在原地,低着头,仿佛化作了广场上一座新生的、承载着无尽荒凉的纪念碑。阳光炽烈,将他挺括肩线投射下的阴影切割得锐利而短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周遭小镇苏醒的喧嚣——远处的叫卖声、近处孩童的嬉闹、不知谁家传来的收音机咿呀戏曲——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圈冰冷的寂静。
周鸣站在车旁,心脏揪紧,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他看着老板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支撑的背影,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刺痛。
就在这时,医疗站那扇虚掩的木门,又一次“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探了出来,是阿雅。她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手里还捏着半根没吃完的玉米。她好奇地打量着广场上这个从昨天傍晚就停在这里、那个看起来和整个望北镇都格格不入的“怪叔叔”。
她看到这个穿着黑色衣服、很高很大的叔叔,一直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山突然落在了广场上。阿雅记得阿澜医生刚才出去送药了,这个叔叔是不是来找阿澜医生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进去呢?
孩子的好奇心终究战胜了那一点点面对陌生人的怯意。阿雅踮着脚尖,像只小鹿般,轻手轻脚地靠近了几步,在距离陆寒霆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仰起小小的脑袋,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属于山野孩童的眼睛,望着这个沉默得可怕的男人。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而直接的腔调,脆生生地在这个凝固的空气中响起:
“先生,您找谁?”
“……”
“先生,您找谁?”
这五个字,像五颗被阳光烤得滚烫的石子,带着孩童纯真的重量,一颗接一颗,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陆寒霆那颗早已布满裂痕、濒临破碎的心脏上。
“您找谁?”
找谁?
他找谁?
他跨越千山万水,熬过十年炼狱,追寻一个早已被宣告“死亡”的魂魄。
他动用无数资源,在数据的海洋里打捞一个模糊的光点。
他不顾一切,颠簸十几个小时,奔赴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找的是那个曾与他隔着“玻璃城墙”凝望的沈清澜。
是那个被他愚蠢的怀疑和刻薄的话语推入绝境的沈清澜。
是那个在江水中“死去”,又在这片土地上涅盘重生的沈清澜。
他找的是他陆寒霆的过去,是他的罪孽,是他的救赎,是他十年孤寂生命中唯一残存的意义与……微光。
可是——
刚才,那个他苦苦寻找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用最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吗?”,然后,为他指了一条“离开”的路。
而现在,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问出了这个最根本、也最残忍的问题:
“先生,您找谁?”
他该怎样回答?
他能怎样回答?
他说“我找沈清澜”?
那个刚刚与他擦肩而过、却视他如无物的“阿澜”医生?
那个在这孩子心中,如同山峦般可靠、如同溪流般温柔的“阿澜”医生?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感与灭顶之灾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脚下的石板骤然塌陷。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目光,落在了阿雅那张写满纯真与好奇的小脸上。
孩子的眼睛,像两面最干净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空洞,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失去”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干涩、近乎破碎的单音,却终究,没能组成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词语。
他找谁?
他已经……找不到她了。
在阿雅那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在所有答案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的事实面前,陆寒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深深地、用一种仿佛要将这片土地、这个小镇、这个孩子都刻入灵魂深处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医疗站木门,然后,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他拉开车门,弯下腰,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车内。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她气息的、阳光灿烂的、却再也不会有他位置的世界。
阿雅被那突然的关门声吓了一跳,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那辆黑色的“大虫子”发出低沉的吼声,飞快地倒车,调头,然后沿着来时的那条土路,卷起一路烟尘,仓皇地消失在镇口。
她歪着头,小脸上满是困惑。
这个奇怪的叔叔,来了,站了很久,然后……就走了。
他到底,来找谁呢?
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望北镇。
而那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也随着那远去的烟尘,一同消散在了山野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