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霆没有在酒店外的冷风中停留太久。周鸣沉默而迅速地将他扶起,近乎半强制地将他带离了那片承载了他所有狼狈与绝望的现场,坐进了等候在旁的车里。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陆寒霆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掌心擦破的伤口已经被周鸣用随身携带的消毒巾和创可贴简单处理过,但那细微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来得尖锐。
她没有死。
她活着,以一种他完全陌生的、从容而强大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然后,再次毫不犹豫地离开。
这认知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内爆,持续摧毁着他赖以生存了十年的根基。哀悼失去的过去成了笑话,试图平静面对的“新生”成了空中楼阁。他的人生,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开始,就建立在了一个巨大的、残酷的谎言之上。
“查。”
黑暗中,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
“我要知道一切。这十年,她在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死”去。
为什么……如此看他。
周铭立刻应声:“是,陆总。”他甚至没有问要查什么,老板未竟的话语和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痛苦,已经说明了一切。
回到那座冰冷、奢华,却更像囚笼的顶层公寓,陆寒霆将自己沉入书房最阴暗的角落。他没有开灯,只是任由窗外的城市霓虹将变幻不定的、虚假的光影投映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调查在绝对保密和高效中进行。周鸣动用了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绕过所有可能的耳目,像考古学家发掘一座被风沙掩埋的古城,小心翼翼,却又目标明确。
信息,开始以碎片化的方式,一点点汇聚。
没有惊心动魄的卧底戏码,没有涉及国家机密的隐姓埋名。她的“新生”,朴实,艰难,却目标明确。
十年前的那场“意外”,并非完全虚假。她确实落水了,在与他那场毁灭性的争吵之后,心神恍惚,失足坠江。冰冷的江水,濒死的体验,或许彻底浇灭了她对过去的所有留恋。
她被下游一艘深夜作业的货船上的船员救起。当时她身份未明,身体极度虚弱,加之可能存在的、不愿被找到的强烈意愿,她被送往了一个远离江临市的、偏僻地区的医院。在那里,她似乎得到了一位当地老医生的庇护和帮助。
她没有联系任何人。包括他,也包括她的家人和朋友。她选择了“社会性死亡”,彻底割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然后,她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她用了化名,凭借着扎实的医学功底和那股从不服输的韧劲,从那个小医院开始,一步步重新走来。她主动申请去最艰苦、最缺医少药的地区进行医疗支援,足迹遍布高原、边疆、贫困山村。
报告里附带着一些极其模糊、显然是远距离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或简单的便服,站在土坯房前,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蹲在担架旁为满身尘土的伤员处理伤口。她的脸庞被高原的阳光晒得有些微黑,身形比记忆中更清瘦,但那双眼睛,在那些模糊的像素里,依然清晰——里面盛着疲惫,却更有一种坚毅的光芒,一种扎根于泥土、专注于救赎的纯粹。
她不再是江临市第六医院那个备受瞩目的青年专家沈清澜。她成了奔波在生命边缘的无名医者,成了那些贫瘠土地上的人们口口相传的“菩萨”或“恩人”。
几年后,凭借在基层积累的惊人经验和几篇发表在顶尖医学期刊上、引起不小轰动的关于极端条件下医疗实践的论文,她重新回到了主流医学界的视野,但依旧保持着低调。她被某个国际知名的医疗救助组织吸纳,成为了核心专家,专注于基层医疗体系的构建与推广。
直到近几年,随着“清澜奖”的设立和她早期理论框架的成功实践,她才不得不更多地走到台前,接受这份迟来的、她或许并不那么在意的荣誉。
一个全新的传说,在另一个他完全不曾涉足、甚至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悄然铸就。这个传说,与救死扶伤有关,与坚韧不拔有关,与在绝望中开出花朵有关。
唯独,与他陆寒霆,再无瓜葛。
陆寒霆看着那些文字和模糊的影像,感觉自己像一个可悲的窥探者,在偷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闪闪发光的人生。
她目光中的无波无澜,她转身离去的决绝,都有了最残酷的注脚。
他用十年时间,在原地为自己和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坟墓。
而她,用同样的十年,跋山涉水,走出了属于她的万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