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的洪流可以筑起最现代化的医疗站,权势的杠杆可以扫清制度上的障碍,但有些东西,是陆寒霆坐在顶层办公室里永远无法触及的。那是泥土的气息,是村民粗糙手掌的温度,是病痛解除后最质朴的笑脸,是……她曾经日复一日沉浸其中、并甘之如饴的生活。
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在他沉寂的心底滋生——他要去那里,去她最终消失的这片群山,去那座以她名字命名的医疗站,不是以捐赠者或视察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最普通的、沉默的志愿者。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周慕深和医疗站的负责人。他只带了一个最简单的行囊,穿着与当地村民无异的、毫不起眼的深色夹克和工装裤,坐了很久的汽车,又徒步走完了最后一段崎岖的山路,出现在了“沈清澜纪念医疗中心”的门口。
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偶尔有医护人员或村民投来好奇的一瞥,也只当他是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志愿者。他编造了一个简单的身份,说是基金会安排来体验和帮忙的。
负责人得到基金会高层含糊的指示,要求“给予便利,但不必特殊对待”。于是,陆寒霆被分配了一些最简单,也最繁琐的工作——在导诊台帮忙指引、搬运医疗物资、打扫院落卫生、偶尔在药房帮忙分装药品。
第一天,他站在嘈杂的导诊台前,面对带着各种口音、焦急询问的村民,显得有些笨拙。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精准的效率,却不懂如何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科室分布,如何安抚因漫长等待而焦躁的老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年轻女孩,熟练地接过他卡壳的问题,用带着当地方言的普通话耐心解释,顺手还扶住了一位险些滑倒的老婆婆。
陆寒霆站在一旁,看着那女孩额角细密的汗珠和脸上始终未褪的、略带疲惫却真诚的笑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她当年,也是这样吗?在更简陋的环境里,用同样的耐心和温暖,接待着每一个前来求助的人?
他开始学习。学习辨认那些拗口的当地药材俗名,学习将沉重的氧气瓶稳妥地搬到指定位置,学习在泥泞的雨后清扫院落,防止老人滑倒。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格格不入,到后来渐渐变得熟练、沉默而稳定。
他很少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他听到候诊的老人用粗糙的方言闲聊,提起“沈医生”当年如何冒着大雨来村里给娃娃看病,语气里满是怀念。
他听到年轻的医生在休息间隙,讨论着某个疑难病例,引用的是沈清澜生前发表在期刊上的某篇论文观点。
他看到一个被治愈了慢性病的老汉,执意将自家种的、最水灵的青菜塞到护士手里,那朴素的感激之情,沉重而温暖。
这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充斥着数字、报表、谈判与阴谋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利益算计,只有最直接的生老病死,和最纯粹的人间悲喜。
一天深夜,暴雨突至,山区电路不稳,医疗站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个急症患儿被匆匆送来,需要紧急处理。人手不足,陆寒霆被临时叫去手术室外帮忙传递物品。
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着里面传来的、医护人员沉稳而急促的指令声,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感受着门外患儿父母那焦灼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他仿佛看到了她,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专注而坚定的眼睛,在无影灯下,与死神争夺着生命。
他曾以为,他建造这座医疗站,便是在延续她的意志。直到此刻,亲身站在这片她曾经奋战过的土地上,感受着这紧张而神圣的氛围,他才真正触摸到她那份信念的滚烫核心——不是冰冷的建筑,不是先进的设备,而是在每一个危急关头,那份永不放弃的坚守,那份对生命最本能的敬畏与守护。
患儿最终转危为安。当黎明的曙光驱散黑暗,雨势渐歇,医护人员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手术室,对守候的家属露出宽慰的笑容时,陆寒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释然与更深刻痛楚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明白了。
他永远无法成为她。
他无法拥有她那颗纯粹的、只为救死扶伤而跳动的心。
但他可以在这里,在她曾经存在过的空间里,用这种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去感受她留下的温度,去守护她所守护的东西。哪怕只是搬运一箱药品,清扫一片落叶,安抚一位焦急的老人。
这或许,是他能做的,最接近她的方式。
天亮了,医疗站又恢复了忙碌。陆寒霆默默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落里被风雨打落的枝叶。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脚和沉稳的动作上。
他没有看那座崭新的、以她名字命名的主楼,他的目光,落在脚下这片被她用生命热爱过的土地上。
他依旧沉默。
但那份沉默里,少了一些冰封的绝望,多了一丝沉入泥土的、无声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