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苏黎世的公寓,离启程赴美只剩下最后两天。沈清澜开始整理从静澜苑和实验室带回来的最后一批物品,进行最终的去留抉择。大部分东西都被她果断地分类——或是放入即将托运的行李,或是准备丢弃。她的动作高效而冷静,如同完成一项早已规划好的实验流程。
然而,当她打开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个厚皮笔记本,准备将其放入随身行李的最内层时,一张对折的、略显发黄的纸张,从笔记本封底的夹层中滑落,无声地飘落在木地板上。
沈清澜的动作顿住了。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在笔记本里夹带过任何额外的纸张。
她弯腰拾起。那是一张质感很好的乳白色信纸,边缘已经微微泛黄,透露出岁月的痕迹。纸张被对折着,没有任何署名或标识。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指尖的动作放缓。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展开了信纸。
熟悉的、锐利而舒展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是周慕深的笔迹。
这不是一封正式的信函,更像是一段随手写下的、未曾打算寄出的思绪片段。没有日期,没有称谓,墨水颜色略深,笔触时而流畅,时而带着停顿的滞涩,仿佛书写者当时内心充满了某种激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今天看到你在实验室待到凌晨,靠着仪器睡着的样子。灯光下的侧脸,安静得像个孩子,与白天那个逻辑严密、锋芒毕露的沈博士判若两人。那一刻,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怜悯,也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想要将那片灯光和你的身影一同珍藏起来的冲动。这很荒谬,我知道。我们是最佳的合作伙伴,理性与效率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清源’遇到瓶颈,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你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三天,出来时带着解决方案,眼神明亮却难掩疲惫。我提出庆祝,你却摇头,只说‘这是本该完成的工作’。你总是这样,将所有的成就归于理所应当,将所有压力沉默地扛在自己肩上。清澜,有时候,我希望你能稍微‘不理智’一点,哪怕一次。……」
「……董事会有人质疑你的方向太过激进,风险太高。我驳回了。并非完全出于对技术的信心,更因为……我相信你的判断,近乎一种本能。这超出了纯粹商业合作的范畴,我知道。这种‘相信’让我感到一丝危险,它让我变得不像那个永远权衡利弊的周慕深。……」
「……我们成功了。聚光灯下,你站在我身边,冷静地回应着所有人的祝贺。只有我看到你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发颤。那一刻,我想握住的,不是成功的荣耀,而是你那只有些冰凉的手。当然,我没有。我们之间,隔着一步之遥,那是理性划定的、最安全的距离。……」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没有结尾,没有落款。像一首未完成的诗,一段被突然掐断的独白。
沈清澜捏着信纸,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信纸泛黄的边缘和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上。空气里仿佛弥漫开一股陈旧墨水的淡香,混合着遥远记忆中实验室特有的冰冷气息。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种沉闷的、陌生的酸胀感。
这些文字,描绘了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周慕深。一个会在深夜注视她睡颜的周慕深,一个会因为她扛下所有压力而心生波澜的周慕深,一个会因为对她超出理性的信任而感到“危险”的周慕深,一个……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最终恪守在那“一步之遥”之外的周慕深。
这些细腻而隐秘的情绪,与她后来所经历的那个冷静、理智、甚至在某些时刻显得冷酷决绝的周慕深,判若两人。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又为什么会被夹在她私人的实验笔记中?是他放进去的吗?还是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无意中将其收纳,而后彻底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她无从得知。
这封意外发现的旧信,像一块突然出现的、缺失的拼图,强行嵌入了她对过往那段关系的认知版图之中。它没有改变那些已经发生的伤害与背叛,却为那段曾经纯粹而后复杂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悲剧性的朦胧光影。
或许,他们之间,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算计与权衡。或许,也曾经有过连当事人自身都未曾清晰察觉、或者不敢承认的、悄然滋长的情愫与真诚。
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也消失得太快。最终被现实的洪流、被彼此的骄傲、被一次又一次的误解与伤害,冲刷得面目全非。
沈清澜缓缓将信纸重新对折,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上面沉睡的时光。她没有将它丢弃,也没有再放回笔记本。她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很少使用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她将这张单薄的信纸,小心地放在了抽屉的最底层。
然后,她轻轻推上了抽屉。
“咔。”
一声轻响,隔绝了过去某个瞬间的、未曾言说的心跳。
她转身,继续收拾行李,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这封信,就像考古时发现的一枚异域钱币,证明了文明交流的某种可能,却无法改变文明最终湮灭的结局。
它只是一个无言的注脚,
静静地躺在时光的尘埃里,
诉说着一段,
未曾开始,
便已落幕的,
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