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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些。细碎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扑打在工业局办公室老旧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细密的蚕在啃噬着桑叶。

陆行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一份刚刚送来的、还带着油墨香的《深城特区报》。头版通栏的标题,是那位老人南巡讲话的精神传达,字字句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沉闷已久的华夏大地上——“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

他的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行聋发聩的字眼,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篇关于“打破铁饭碗”、“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的评论员文章上轻轻敲击。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工业局大院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闷景象,而报纸上的文字,却仿佛为他推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南海边涌动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滚烫春潮。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秘书小赵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陆局,宣传科的刘科长……又送思想汇报来了。”

陆行野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淡淡道:“让他进来。”

刘科长是个四十多岁、戴着深度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得一丝不苟。他腋下夹着厚厚的笔记本,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点固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陆局长,打扰您了。” 刘科长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至少十几页的手写材料恭敬地放在陆行野面前,“这是我最近学习上级文件精神,结合我们工业局实际,撰写的一些关于加强干部职工思想教育、警惕市场经济负面影响的思考和汇报,请您审阅指正。”

陆行野的目光落在那些娟秀却透着陈腐气息的字迹上——“……必须坚持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原则,防止精神污染,抵制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侵蚀……尤其是个体私营经济的无序发展,冲击国营主体地位,导致国有资产流失,败坏社会风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混合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悄然漫上陆行野的心头。他想起昨夜在“晚风制衣”新迁的厂房里看到的景象——灯火通明,缝纫机嗒嗒作响如同急雨,工人们脸上洋溢着专注与希望,苏晚月穿着简洁的工装,站在裁剪台前,手持划粉,眼神锐利而充满活力,正与几个年轻的设计师激烈讨论着新一季的牛仔系列。那里空气是滚烫的,节奏是迅猛的,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拼搏与创造的气息。

而眼前这摞“思想汇报”,这间充斥着樟脑丸和旧文件味道的办公室,还有刘科长那套背诵了无数遍、早已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像一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将他牢牢困住。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脑海中形成尖锐的对比,几乎要撕裂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没有去翻那摞纸,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刘科长:“刘科长,南巡讲话的精神,学习了吗?”

刘科长一愣,推了推眼镜,忙不迭点头:“学了学了!组织生活会上刚学过!我们要深刻领会,坚决拥护!”

“那你觉得,” 陆行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工业局下属那几个连年亏损、靠财政输血维持的厂子,出路在哪里?是继续写这些……”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摞“思想汇报”,指尖带着冰冷的力度,“……还是应该大胆尝试,引进竞争机制,甚至像外面那样,搞股份制改造,让能者上,庸者下?”

刘科长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嗫嚅着:“这……陆局长,这……步子是不是太大了?国有资产,责任重大啊!万一……万一出了问题,我们怎么向组织交代?还是应该稳妥为主,加强思想建设是关键……”

又是这一套!永远的正确,永远的稳妥,永远的“等、靠、要”!陆行野看着刘科长那因恐惧变革而微微发抖的嘴唇,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厌倦。这堵无形的墙,他撞了这么多年,以为可以从内部慢慢瓦解,此刻却觉得是如此厚重而坚不可摧。他在这里每多待一天,消耗的不是精力,而是他与那个在商场搏击风浪的女人之间,日益拉大的距离,是一种正在死去的生命力。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终极的疲惫:“汇报放下,你先出去吧。”

刘科长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风雪扑打的声音,和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陆行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脑海里,却是苏晚月昨夜在车间里,手持电熨斗,亲自熨烫样衣时,那被汗水濡湿了鬓角、却眼神灼亮的侧脸。那么鲜活,那么充满力量。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本红棕色的、印着国徽的《军官转业证》上。当年,他脱下军装,选择进入地方,何尝不是想换一个战场,继续贡献力量?可如今……这战场,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和无力。

他伸手,拉开抽屉最底层,取出了一份空白的、印着“辞职申请”字样的信纸。钢笔吸满了墨汁,沉甸甸地握在手中。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这一落笔,意味着放弃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行政级别、福利待遇、社会地位,意味着斩断一条看似平稳光明的仕途,意味着他将从一个规则的执行者、守护者,变成一个……“个体户”?“商人”?他将要面对的不是敌人的明枪明炮,而是市场的诡谲云波、人心的叵测算计,还有……周遭无数不解、非议甚至鄙夷的目光。

值得吗?

他眼前闪过苏晚月一次次被周文斌暗中使绊子时,那倔强抿紧的唇;闪过她在家族倾轧中,独自支撑的孤影;闪过她拿到第一笔大额订单时,那难得一见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容;更闪过前世记忆中,她那具冰冷的、再无生息的躯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痛楚尖锐地传来。

他不能再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看着她独自在前方冲锋陷阵,而自己只能隔着制度的藩篱,有限地、迂回地提供一些帮助。周文斌的触角已经越来越深地渗透到经济领域,其手段之卑劣、野心之庞大,远非体制内常规手段所能及时遏制。他需要更自由的身份,更直接的力量,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作战,为她,也为自己,在这滚滚而来的时代大潮中,杀出一条血路!

“咔嚓——”

笔尖终于落下,力透纸背。黑色的墨迹在纸张上洇开,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凝聚着过往数十年的生涯沉淀和对未来不可知的全部担当。

“尊敬的局党委:本人陆行野,因个人原因,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辞去现任工业局副局长及其他一切职务……”

陆行野辞职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型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工业局,并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系统、乃至与小城息息相关的人际网络辐射开去。

“听说了吗?陆副局长!他辞职了!”

“什么?!不可能!他可是咱们局最年轻有为的干部,前途无量啊!”

“千真万确!辞职报告都交了!说是……要去下海经商!”

“疯了!绝对是疯了!好好的铁饭碗不要,要去当个体户?这世道真是变了……”

“我看他是被他那个‘倒爷’出身的媳妇带歪了!女人太能折腾,果然不是好事!”

工业局的走廊里,办公楼外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各种压低的、惊诧的、惋惜的、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如同嗡嗡作响的蜂群,无处不在。投向陆行野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探究,以及一种看待“异类”的复杂情绪。

老局长拍着桌子,痛心疾首:“行野!你糊涂啊!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眼看着……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犯这种错误!市场经济是那么好搞的?多少人都淹死在里头了!你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陆行野只是沉默地站着,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风中青松。他无法解释太多,只能承受这些善意的或不善的目光与言语。

更猛烈的风暴,在他回到那个依旧残留着鞭炮屑和喜庆气息的陆家老宅(暂住)时,扑面而来。电话铃声几乎要炸开。

“行野!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电话那头,是某位远房叔伯暴怒的吼声,“我们陆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堂堂干部去学人做生意,你跟那些满身铜臭的个体户有什么两样?!”

紧接着是另一位长辈苦口婆心的“劝诫”:“行野啊,听叔一句劝,赶紧去把辞职报告要回来!现在还来得及!别一时冲动,毁了你自己,也连累家族名声!”

甚至连一些早已疏远的旧日同僚,也打来电话,语气或是疑惑,或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老陆,真的假的?你这步棋……走得可太险了。以后要是遇到难处,可别怪兄弟们没提醒你啊。”

陆行野握着话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一一听着,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只在最后平静地回复:“谢谢关心,我意已决。”

挂掉一个又一个电话,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尚未融化的积雪,和被寒风摧残得七零八落的枯枝。世情冷暖,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仿佛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关系网,正因为他这个“出格”的决定,在缓缓收缩、剥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晚月端着杯热茶,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挺拔而孤直的背影。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已经听到了一些。她看着他接那些电话时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震惊、不解,甚至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他是因为她吗?是因为看到她独自支撑的艰难,还是……不想再被她“连累”仕途?

她走过去,将温热的茶杯放在他手边的窗台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冰冷的霜花。

“你……”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这问题太苍白。劝他回头?她知道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责备他冲动?可他那沉寂眼底深处跳动的火焰,分明是一种压抑已久后爆发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行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萧瑟的庭院,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冷静:“路,不能只让你一个人走。”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晚月心中那堵由猜疑、恐惧和自我保护筑起的高墙,露出了里面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部分。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是为了他放弃的一切,而是为了这句话里,那份沉甸甸的、与她共同承担命运的意味。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挣扎,她的孤独,她的……不安全感。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视机声音调大了些,里面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解放思想,投身商品经济大潮,涌现出一批敢为人先的‘下海’弄潮儿……”

这声音穿透房门,清晰地传入书房。像是一种时代的注脚,印证着他这看似疯狂举动的背后,那不可逆转的历史洪流。

陆行野终于转过身,看向苏晚月。他的眼神不再是办公室里那种深沉的疲惫, nor 是接电话时的冰冷隐忍,而是一种洗练后的、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清明与坚定。

“周文斌的触角,已经伸到了特区。”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联合了几个港商,正在谋划一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目标直指‘晚风’的南方渠道。靠你一个人,太被动。”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份他早已准备好的、关于周文斌近期动向和资金流向的简要分析,递给苏晚月。“我需要一个更直接的身份,和他对局。”

苏晚月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发颤。上面清晰地罗列着周文斌暗中控制的皮包公司、与某些官员不清不楚的往来、以及正在筹集的巨额资金的来源疑点。这些信息,绝非一个工业局副局长能轻易、全面掌握的。他为了获取这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动用了多少他隐藏的力量,冒了多大的风险?

她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讳莫如深,只有一片坦荡的、与她共享情报和风险的决然。

原来,他的“下海”,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战略转移。是为了摆脱体制束缚,更有效地整合资源,与她形成犄角之势,共同应对周文斌在商业领域愈发猖獗的围剿!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苏晚月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她紧紧捏着那几张纸,仿佛捏着他交付过来的、无比沉重的信任和并肩作战的承诺。

“你……” 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想怎么做?”

陆行野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也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拿起桌上那份墨迹已干的辞职报告,折叠好,放入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明天,我去趟深城。” 他封好信封,动作利落,“有些关系,需要提前走动。有些局面,需要亲自去看。”

他的语气平淡,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前方商海的惊涛骇浪,并且做好了迎击的一切准备。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阴云散开些许,露出一弯清冷的弦月,和几颗寂寥的寒星。月光混合着雪光,透过玻璃窗,映照在陆行野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冷硬而坚定的轮廓。

苏晚月站在他身旁,看着地上两人被拉长的、几乎交融在一起的影子,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心中那片因为巨额债务、家族倾轧、对手阴招而始终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这沉默却有力的同行,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有温热的东西,正从那裂缝中,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渗透出来。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彻底改变。不再是隔岸观火,不再是有限的、带着距离的庇护与被庇护。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盟。

陆行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军大衣,动作熟练地穿上。呢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清冷的月光,然后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我出去一趟。” 他没有说去哪里,去做什么。

苏晚月没有问。她只是站在原地,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听着院门被拉开又关上的轻微响动。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台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和空气中,若有若无残留的、属于他的,那种冷冽而刚硬的气息。

她缓缓走到窗边,望向楼下。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而坚定的脚印,笔直地通向院外,通向那片被月光和雪光照亮的、未知而广阔的天地。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却不再觉得寒冷。

枕下,那把冰冷的剪刀依旧在那里。

但这一次,她触摸它的指尖,似乎不再只有孤注一掷的冰凉。

夜色深沉,雪光映照下,陆家老宅的轮廓沉默而肃穆。而有一条新的征途,已经在这雪后初霁的夜晚,悄然启程。带着一个男人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个女人心底冰层碎裂的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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