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讲机里传来最后一声夹杂着巨大噪音和英语咆哮的警告,随即信号彻底断绝,只剩下滋啦的电流盲音。货轮“远航号”像一头被拔掉獠牙的巨兽,孤零零地漂在漆黑如墨的公海上。周文斌切断了通讯,也掐断了这艘船与外界最后的合法联系。此刻,在任何国家的海事记录上,“远航号”都只是一艘可疑的、或许正在进行非法勾当的幽灵船。
驾驶室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船长额头沁出冷汗,握着舵轮的手微微颤抖,不时看向身边如礁石般矗立的陆行野。这位临时登船的“货主代表”,从得知可能被拦截起,脸上就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能刺破浓雾的探照灯,紧盯着雷达屏幕上那两个正在快速逼近的光点。
“是…是快艇,速度很快,装备看样子不一般。” 大副声音发紧,指着屏幕上闪烁的尖刺,“他们堵住了我们返回领海的路线。”意图再明显不过。逼停,登船,伪造现场——要么制造一场“意外”海难让整船货物和证据沉入深海,要么干脆栽赃“远航号”走私违禁品,人赃并获。无论哪种,苏晚月那批价值百万美元、决定晚风集团生死存亡的秋交会订单面料,都将化为乌有,甚至可能将她拖入国际商业纠纷的泥潭。
陆行野没说话,目光从雷达屏移向舷窗外。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船体破开海浪的沉闷轰鸣和咸腥的海风。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改变航向,偏北30度,全速。”
“偏北?那边是更深的海域,而且气象预报说可能有…” 老船长的话没说完,就在陆行野扫过来的眼神里噎住了。那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久经沙场者才有的、对危险和机遇的精准判断与决断。
“听他的。” 一个跟着陆行野上船的、皮肤黝黑的精干汉子(他过去的战友,退役海员老刀)沉声道,同时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地方。
“远航号”发出一阵沉重的轰鸣,庞大的船体缓缓转向,犁开更加汹涌的浪涛,向着更未知、更危险的深海驶去。这一举动,显然出乎了追击者的预料。雷达上,那两个光点出现了短暂的迟滞,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咬了上来。
真正的追猎,在公海无边的黑夜和滔天巨浪中,正式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
风力明显加强,海浪不再是规律的起伏,而是变成一座座移动的、咆哮的墨蓝色山丘,狠狠砸在船身上,发出沉闷可怕的巨响。货轮像一片巨大的树叶,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倾斜,甲板上传来货物固定索被崩断的刺耳声音。暴雨倾盆而下,密集地抽打着驾驶室的玻璃,视线一片模糊。
“不行了!陆同志!风浪太大了!再往前太危险了!” 老船长几乎是在咆哮,才能压过风雨和海浪的噪音,他死死把着舵轮,手臂青筋暴起。
雷达屏幕上,那两个追击的光点依旧阴魂不散,虽然也被风浪拖慢,但凭借小巧灵活的船体,仍在顽强拉近距离。他们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等待着“远航号”在风浪中失控或减速的时机。
陆行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知是海浪打进来的,还是汗水。他看了一眼在狂风巨浪中艰难保持航向的船只,又看了一眼雷达上逼近的威胁,眼神冷冽如刀。他忽然一把抓过旁边挂着的一件旧雨衣,三两下套在身上,对老刀打了个手势:“甲板!”
“老陆!外面太危险了!” 老刀急道。
“固定货柜!不能丢!也不能让他们靠帮!” 陆行野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有些破碎,但其中的决绝清晰可辨。他一把推开驾驶室厚重的铁门,狂暴的风雨瞬间席卷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
老刀一咬牙,抓起一把消防斧和几根粗大的备用缆绳,紧跟了上去。
甲板上已是地狱般的景象。十几米高的巨浪时而将船头狠狠摁进海里,时而又将船尾高高抛起。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甲板每一个角落。那几个装载着关键面料的集装箱,在剧烈摇晃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固定锁扣已经崩断了好几个,其中一个货柜甚至已经移位,险象环生。
陆行野和老刀匍匐着,顶着能把人掀翻的风力,艰难地向那个移位的货柜爬去。雨水和海水模糊了视线,甲板湿滑无比,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拔河。一个巨浪打来,老刀差点被卷下海,幸亏陆行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腰带,两人重重撞在船舷栏杆上,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拴住那头!” 陆行野在风浪的咆哮中大吼,将缆绳一端抛给老刀,自己则将另一端死死缠在船体坚固的系缆桩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军装风格的工装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就像一枚钉子,死死钉在摇晃颠簸的甲板上,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大自然的狂暴和即将到来的阴谋。
闪电撕裂天幕,刹那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与风浪搏斗的悍勇。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陆家老宅冷峻沉郁的军官,也不是那个在苏晚月面前沉默内敛的丈夫,而是变回了曾经在更恶劣环境下与天斗、与敌搏杀的战士。
就在他们拼命固定货柜的同时,那两艘快艇凭借其灵活性,竟然冒险逼近了“远航号”的右舷!在探照灯划过雨幕的瞬间,可以清晰看到快艇上人影晃动,甚至有人拿着带钩的缆绳,试图强行登船!
“他们要靠帮!” 老刀嘶声喊道。
陆行野眼神一寒。一旦让对方登船,后果不堪设想。他猛地从湿透的雨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防水手电筒,却不是用来照明,而是有规律地、极其快速地对着右舷后方的海域打着光信号——三长,两短,重复!
那是……只有极少数经历过特定年代海上对峙的老兵才懂的、近乎被遗忘的灯光通讯暗语!一种在无线电静默或失效时,向可能存在(或希望存在)的己方力量传递紧急识别和求援信息的方式!
这个举动,看似徒劳,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意味!
快艇上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突兀的灯光,动作迟疑了一下。就在这迟疑的瞬间,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一道前所未有的、如同城墙般的巨浪,从“远航号”的侧后方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这巨浪不仅袭击了货轮,同样也狠狠拍向了那两艘试图靠近的快艇!
“抓紧!” 陆行野只来得及吼出这一声,便和老刀一起死死抱住系缆桩。
天地倾覆!
“远航号”发出令人牙酸的钢铁扭曲声,瞬间倾斜到一个可怕的角度,甲板上一切未被固定的东西都被席卷入海。那两艘快艇在如此恐怖的自然伟力面前,如同玩具般被抛起、砸落,其中一艘引擎部位冒起黑烟,明显失控,另一艘也狼狈不堪,再也顾不上登船,拼命转向试图逃离这片死亡海域。
巨浪过后,“远航号”艰难地缓缓回正,船体各处都在呻吟。甲板上一片狼藉,但那个最危险的货柜,被陆行野和老刀用生命固定住的货柜,依然倔强地留在原地。
陆行野松开抱着系缆桩的手,双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嘴唇被冻得发紫。他靠在冰冷的船舷上,大口喘着气,望着那两艘在风雨中狼狈远遁的快艇光点,眼神深邃如脚下的海。
老刀瘫坐在他旁边,心有余悸:“妈的……差点交代在这儿……老陆,你刚才那灯语……”
陆行野没有回答,只是极目远眺着风雨渐歇后、依旧深沉无边的海平面尽头。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的天光下,隐约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如同巨鲸背脊般的轮廓,但又或许,那只是疲惫产生的幻觉。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海水,低头看了一眼紧握在掌心、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皱的一张小小照片——那是临行前,他从小宝的识字本上悄悄撕下的一页,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着手,旁边是同样歪扭的字:“爸爸,平安。”
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塞回贴胸的口袋,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体温。
货轮拉响汽笛,拖着疲惫而伤痕累累的躯体,继续向着既定的方向,破开渐渐平息的波浪,驶向即将到来的黎明。船艏劈开的白色浪痕,在渐亮的海面上,如同一条用勇气和决绝铺就的、通往生路的银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