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面晒化，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越发烦躁。苏晚月站在“晚风”服装厂后院临时划出的仓储区，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提货单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
“苏厂长，真不是我们刁难。” 市印刷三厂的供销科李科长，拿着同样质地的提货单，一脸爱莫能助的虚伪愁容，手指点着单子上“暂缓提货”那四个鲜红的戳记，“您看，这…这是上面的命令。油墨供应紧张，要优先保障国营大厂和重点宣传任务。您这十万件文化衫的图案印刷…实在是排不上号，对不住，对不住啊。”
他嘴上说着对不住，眼神却飘忽不定，嘴角那丝压不住的弧度，泄露了心底那点看热闹的、甚至可能是幸灾乐祸的心思。什么供应紧张？全是狗屁！苏晚月心里跟明镜似的。就在昨天，她还看到隔壁街道小厂子的三轮车从印刷三厂拉走了几桶油墨。这“紧张”，独独对她“晚风”紧张！
十万件文化衫！布料早已裁剪完毕，缝纫工人们加班加点，一件件素色的t恤衫已经整齐码放，就等着印上那匹狂野的、撕裂状的奔马图案——那是她力排众议，花重金请美院教授设计的“晚风”品牌标志，也是这次进军省城青年文化市场的敲门砖。合同签了，定金付了，交货日期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省城百货大楼的柜台，电台的广告时段，一切都已就绪，只欠这最后一道东风。
可现在，东风被人生生掐断了。
周文斌。这个名字像一条毒蛇，瞬间从心底窜起，吐出冰冷的信子。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能量，能让市印刷三厂这种国营老厂宁可违约也要卡她这区区一个个体户的脖子？他这是算准了她短期内找不到第二家有能力承接这么大批量、且保证图案清晰度印刷的厂子！他要让她这十万件文化衫烂在仓库里，要让她赔得倾家荡产，要让她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晚风”招牌，还没正式亮相就砸个粉碎！
一股冰冷的怒意裹挟着焦灼，瞬间冲散了暑热。苏晚月捏着提货单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但她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个平静甚至略带理解的表情：“李科长，规矩我懂。能不能通融一下，哪怕先给我们一部分？哪怕一半？价钱好商量。”
李科长故作为难地咂咂嘴：“苏厂长，这不是钱的事…实在是…唉，难办啊。”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却偷偷瞟着苏晚月的反应，像是在欣赏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苏晚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不再废话，收起那张废纸般的提货单，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焦灼的心尖上。
回到闷热如同蒸笼的厂长办公室，她一把抓起电话，手指颤抖着开始拨号。市印刷一厂、二厂、郊县的集体厂、甚至邻市的小厂…她几乎打遍了通讯录上所有和印刷沾边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要么是同样无奈的“原料紧张，排期已满”，要么是听到“十万件”这个数量后直接倒吸冷气表示“吃不下”，更有甚者，前一刻还热情洋溢，后一刻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语气立刻变得支支吾吾，匆忙挂断。
“哐当！” 听筒被狠狠砸回座机叉簧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苏晚月撑着桌面，大口喘着气，汗水湿透了后背的的确良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又窒息。窗外，知了的叫声越发聒噪，像无数把钝刀子割着她的神经。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试图将她淹没。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空白t恤衫，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即将埋葬她所有的努力和希望。周文斌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似乎在眼前晃动，无声地嘲讽着她的不自量力。
难道重来一次，依旧要败给这种龌龊的手段？难道她的“晚风”，终究吹不破这由关系和权力织就的罗网？
就在她指尖冰凉，几乎要被这无力感吞噬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的是厂里的老会计赵大姐，她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晾凉了的绿豆汤。“厂长，喝点水，降降暑。” 赵大姐看着苏晚月苍白的脸色和赤红的眼睛，叹了口气，“急也没用，身子要紧。刚才…我倒想起个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晚月猛地抬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赵大姐，你说！”
“我也是刚听仓库老刘头念叨了一嘴，” 赵大姐放下缸子，压低了些声音，“他说啊，他家那片老城区，就是西门那块儿，以前不是有个挺大的‘红星印刷合作社’嘛，后来解散了。但他前两天好像看见，原来合作社里的几个老知青，好像又凑在一块儿，鼓捣些蜡版油印的活儿，给人印点信封、信纸、简易表格啥的，就在原来合作社那破院子里…”
蜡版？油印？
苏晚月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黑夜里骤然划过的闪电！一个近乎荒唐，却又带着绝处逢生般疯狂诱惑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了她！
是了！蜡版油印！这种早在六七十年**代盛行，如今早已被胶印、铅印淘汰的原始印刷技术！它效率低下，图案粗糙，根本无法用于精细的彩色印刷。但是！但是她的文化衫图案，那匹奔马，线条粗犷，色块单一，追求的就是一种原始、不羁、带有地下摇滚气息的粗糙感！蜡版油印那种独有的、墨色浓淡不均、边缘略带晕染和毛刺的效果，说不定…说不定反而能歪打正着，印出一种别样的、机器无法复制的叛逆味道！
而且，那些老知青！他们经历过那个什么都靠双手创造的年代，他们对蜡版油印技术有着最深厚的感情和最熟练的掌握！他们是一群被时代暂时遗忘的珍宝！
“赵大姐！老刘头家在哪片？具体地址！” 苏晚月猛地抓住赵大姐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熄灭的光重新燃烧起来，比窗外的烈日还要灼人。
赵大姐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报了个大概地址。
苏晚月一把抓过桌上一件样品t恤和那张奔马设计图，甚至连草帽都忘了戴，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室，冲进了午后白晃晃的、炙热的阳光里。她跳上那辆二手的凤凰牌自行车，链条发出急促的哗啦声响，车轮碾过滚烫的土路，扬起一蓬烟尘，朝着西门老城区的方向，拼命蹬去。
汗水迷了眼睛，她也顾不上擦。周文斌那张阴险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但此刻，那不再是令人绝望的阴影，而是激发出她全部斗志和逆骨的催化剂！想用断供来掐死她？做梦！
国营大厂的胶印机固然先进高效，但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蘸着油墨的纱网和滚轮，那些饱经风霜却仍未冷却的匠人之手，或许才是破开这绝境的、最意想不到的利器！
自行车飞快地穿过狭窄的、弥漫着老旧生活气息的胡同。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焦灼、希望和一种即将背水一战的狠劲。周文斌绝不会想到，他这看似无解的杀招，逼出的不是她的投降，而是一场将要席卷全城的、带着浓重墨香和青春呐喊的——
**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