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灼人的热度，炙烤着柏油马路，蒸腾起扭曲的空气。苏晚月骑着二八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她新设计的几款夏装样衣，正准备送往晚风制衣厂。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穿过人民广场时，她的车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往常宽敞的广场边缘，此刻竟被密密麻麻的地摊挤占得水泄不通！五彩斑斓的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录音机里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喧嚣得几乎要掀翻广场上的鸽子。
一种本能的、属于商人的敏锐让她捏紧了车闸，单脚支地，目光扫过那些摊位。
这一看，她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些摊位上最醒目、卖得最火热的，赫然是几乎与她设计的“晚风”今夏主打款一模一样的裙子、衬衫！那款她呕心沥血、修改了十几稿才定下的“涟漪”裙，独特的渐变色晕染和不对称裙摆设计，此刻正被粗糙地复制，像廉价的抹布一样堆叠在地上，被无数只手翻捡、拉扯。
还有那款“竹影”衬衫，领口别致的竹叶盘扣……她甚至看到了自己为了参展广交会特意设计的、带有“晚风”独特小风车标识的logo，被歪歪扭扭地绣在那些仿品的衣角，针脚粗劣，颜色刺眼！
这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这是赤裸裸的、大规模的、恶意的盗版倾销！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最新广州流行款！晚风名牌同款！” 一个摊主拿着廉价的扩音喇叭，唾沫横飞地吆喝着，“百货大楼卖三十八！我这里只要十五！只要十五块！全部出口转内销的靓货！”
“十五块？！老板再便宜点吧！” 一个大婶拿起一件“涟漪”裙，对着阳光眯眼看那粗糙的、几乎晕染成一团的布料。
“大姐哎，这价钱你去哪里找？看看这做工，这料子！” 摊主抖搂着裙子，布料硬邦邦的，几乎能立起来，“晚风厂原单尾货！一样的！穿出去绝对有面子！”
苏晚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着车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原单尾货？出口转内销？全是骗鬼的谎话！这些衣服用的料子是最廉价的化纤布，手感僵硬，颜色浮夸俗艳，下水一洗必然褪色变形。那做工更是惨不忍睹，线头歪歪扭扭，锁边粗糙，扣子缝得摇摇欲坠。
她的设计，她精心挑选的柔软棉布和真丝混纺，她要求工人必须达到的精密针脚和完美熨烫……全部被糟蹋成了地摊上论斤称的垃圾！
“哎，你这件肩膀这里线都开啦！” 另一个年轻姑娘拿起一件“竹影”衬衫，不满地叫道。
摊主一把夺过去，随手拿起摊位上备着的针线，粗粗缝了两下，满不在乎地塞回去：“哎呀，小问题嘛！回家自己缝两针就好啦！便宜嘛！十五块你还想买金裤子啊？”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依旧争先恐后地抢购着。价格的巨大优势，完全掩盖了质量的低劣。对很多普通人来说，“晚风”百货大楼柜台里那件可望不可即的漂亮裙子，如今花不到一半的钱就能买到“同款”，巨大的诱惑力足以冲垮一切对质量的挑剔。
苏晚月推着自行车，艰难地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晚风制衣厂的女工刘大姐，她正拿着刚领的工资，犹豫地看着地摊上一件仿制的“涟漪”裙。
“刘姐！” 苏晚月忍不住出声。
刘大姐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苏晚月，脸上顿时露出尴尬又羞愧的神色，慌忙把裙子扔回摊位上：“苏、苏厂长……我、我就是看看……”
“这料子不对，穿身上不舒服，还容易坏。” 苏晚月的声音干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刘大姐脸更红了，嗫嚅着：“便、便宜嘛……厂里正牌的要我小半个月工资呢……” 说完，她像是怕苏晚月责怪，低着头匆匆挤进了人群。
苏晚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连自己的工人都被这低价攻势吸引，更何况普通市民？
她猛地调转车头，不再去看那些刺眼的地摊，用力蹬着自行车，朝晚风的门市部冲去。心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一面不断擂响的战鼓。
果然，晚风门市部门可罗雀。
往日里挤满了年轻姑娘的柜台前，此刻只有两个售货员百无聊赖地靠着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玻璃柜台里，那些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熨烫平整的正品“涟漪”裙和“竹影”衬衫，在明亮的灯光下依旧优雅漂亮，却像失了魂的艺术品，无人问津。标签上清晰印着的“叁拾捌圆”的定价，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昂贵。
“厂长……” 售货员小张看到苏晚月，连忙站直了身子，脸上带着愁容，“今天一上午，就卖出去一件。好多客人进来一看，问两句就走了，都说……都说广场那边一样的才卖十五……”
苏晚月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那件为了宣传而悬挂的、巨大的“涟漪”裙海报上。画面上模特旋转，裙摆荡开优雅的弧度，如同其名。而现在，这条她倾注了心血和梦想的裙子，正被无数粗劣的仿制品淹没，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任人践踏。
她甚至能想象到，当那些贪图便宜买下仿品的顾客，发现衣服洗一次就褪色变形、穿几次就开线破洞时，她们不会去骂那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地摊贩子，她们只会骂——“晚风”的衣服质量真差！牌子是骗人的！
这不是简单的抢生意。这是要从根本上摧毁“晚风”刚刚建立起来的品牌声誉！是要用最低劣的成本和最无耻的手段，将她呕心沥血的设计和严格把控的质量，拖入泥潭，彻底烂掉！
周文斌……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能量，在短时间内组织起如此大规模、低成本的生产和倾销！只有他才会用这种断子绝孙的毒计！
苏晚月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眼前阵阵发黑。她扶住冰冷的玻璃柜台，才勉强稳住身体。阳光透过门市部的玻璃窗照进来，明晃晃的，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军绿色的衬衫肩线笔挺。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空荡荡的门市部，扫过售货员脸上的惶然，最后，定格在苏晚月毫无血色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他没有问“怎么了”，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几步走到她面前，沉默地、坚定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腕。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热、粗糙，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看到了？” 他沉声问，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苏晚月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苏晚月抬起头，望进他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冷冽的、洞悉一切的沉稳。她用力咬了下嘴唇，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广场上……全是……我们的设计被……”
“料子极差，做工粗糙，只卖十五块。” 陆行野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平静地陈述，仿佛早已知道。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那股力量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奇异地稳住了她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这是冲着你来的，冲着‘晚风’的牌子来的。”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门外广场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别慌。” 他转回头，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充满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这是自寻死路。”
“这些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的判定，“一看就是乡镇小厂用最低劣的原料、最马虎的工、赶工出来的。成本压到极限，质量根本经不起查。”
“他以为这样就能打垮你？” 陆行野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厉的弧度，“做梦。”
苏晚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冷厉和强大的自信，看着他仅仅几句话就精准地剖析出了对方的命门。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慌和愤怒，竟奇迹般地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遏制住了。
是啊，周文斌用的还是老一套，低价倾轧，以次充好。但他忘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去想，“晚风”靠的不是运气，是她苏晚月超越这个时代的设计和眼光，是对质量近乎偏执的把控！这些地摊货，短时间内能蒙蔽一些人，但绝对无法长久！
陆行野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将她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
“这事，不能硬碰。” 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静，“跟他比谁卖得更便宜，正中他下怀。我们得换个打法。”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外那喧嚣的广场，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他不是喜欢‘便宜’吗？” 陆行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是残酷的意味，“那就让所有人看看，这‘便宜’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烂疮和毒脓。”
“这一次，” 他握紧了她的手，力量坚定，“要让他彻底烂在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他的话语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苏晚月心中的迷雾和绝望。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温热的手掌，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和勇气。是的，不能慌，不能乱。周文斌出了招，她必须接住，并且要狠狠地打回去！
地摊货的围攻？这不过是又一场恶战的开始。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