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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燥热黏在皮肤上,像一层甩不脱的油汗。晚风服装厂简陋的办公室里,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哀鸣。苏晚月伏在铺满样布和图纸的旧写字台上,眉心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昏黄的灯泡下,她反复核对着桌上摊开的几张油印工艺单——那是新款“风琴褶”连衣裙的核心工艺,每一道褶子的宽度、压烫温度、缝线张力都标注得密密麻麻,凝聚着她和张姐摸索了半个多月的心血,更是晚风厂即将在秋交会上打翻身仗的王牌。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洇湿了图纸边缘。她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越来越重,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撞得她心慌。白天在车间里,她就觉得气氛不对。平日里缝纫机轰鸣、女工们说笑的热闹劲儿淡了许多,几个技术骨干,尤其是负责压褶工序的刘工,眼神躲躲闪闪,问起工艺细节也支支吾吾,远不如往常那股钻研的劲头。

“苏姐,”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张姐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进来,脸上带着忧色,“刚去水房,听李婶她们几个嘀咕…说刘工家里,最近老飘肉香,桌上还见着铁皮罐头了!黄桃的!” 张姐把缸子放在桌上,压低声音,“他婆娘前阵子不还跟人哭穷,说刘工那点死工资不够给孩子买奶粉吗?”

“罐头?黄桃的?” 苏晚月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细节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她心头那层不安的迷雾!刘工那点工资她清楚,在厂里算高的,但也绝对供不起顿顿有肉,更别提这种稀罕的进口水果罐头!八十年代初,这种铁皮黄桃罐头绝对是奢侈品,普通工人家庭逢年过节都未必舍得买一罐!除非…有外快!大笔的外快!

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脑海——周文斌!

就在这时,车间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惊呼,随即是王强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压不住的怒火:“人呢?!刘长河!刘长河你给我出来!这机器调的是个啥玩意儿?!褶子全烫糊了!这几十米好料子全废了!”

苏晚月和张姐对视一眼,心猛地一沉,拔腿就朝车间冲去。

车间里灯火通明,几台老式的蒸汽熨烫机正喷吐着灼热的白气。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烧焦的糊味。王强脸色铁青地站在一台熨烫机旁,手里拎着一块被烫得焦黄扭曲、布满了丑陋水泡和死褶的的确良布料,像拎着一面耻辱的旗帜。几个女工围在旁边,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苏厂长!” 王强看到苏晚月,把手里那块废料狠狠摔在操作台上,指着旁边那台还在喷着热气的机器,“你看看!你看看刘长河调的这鬼参数!温度高了起码三十度!压力也大的吓人!这哪是压褶子,这是要烙煎饼呢!这匹布全毁了!”

苏晚月快步上前,指尖触碰到那块滚烫、焦糊的布料,心也跟着往下沉。这不是失误!这参数错得离谱,简直像故意要毁掉这批货!她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围拢的女工:“刘工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平时跟刘工关系还不错的小学徒怯生生地开口:“苏厂长…刘工,刘工他…下午说家里孩子发烧,早走了一会儿…”

“发烧?” 张姐气得声音都抖了,“他孩子中午还好好的在厂门口玩弹珠呢!苏姐!这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苏晚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刘工那台专用的、用来存放工艺单和工具的铁皮柜子上。柜门虚掩着。她几步上前,一把拉开柜门。里面空空荡荡!那些他视若珍宝、平时锁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工艺图纸、专用工具…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几张散落的废纸片和角落里一个孤零零的、印着“牡丹”香烟商标的空烟盒。

“图纸…工艺单…都没了!” 张姐扒着柜门,声音发颤,脸色煞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苏晚月全身。这已经不是失误,这是蓄谋已久的背叛!是釜底抽薪!刘工带走了晚风厂最核心的技术机密!

“王强!” 苏晚月的声音冷得像冰,“带上李叔,跟我走!” 她必须立刻找到刘工!现在!立刻!晚一秒,这些凝聚着她们心血的工艺就可能落到周文斌手里!

夜色如墨,将城市涂抹成模糊的轮廓。苏晚月骑着那辆二八杠的永久自行车,链条蹬得哗哗作响,几乎要擦出火星。王强骑着另一辆车,载着厂里腿脚最快的李叔,紧紧跟在后面。夜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却吹不散苏晚月心头的焦灼和冰冷的愤怒。

刘工家住在棉纺厂的老家属区。破败的筒子楼里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盏昏暗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苏晚月三人一口气冲上三楼,敲响了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年画的木门。

“谁啊?” 门内传来刘工老婆警惕的声音。

“嫂子!是我!苏晚月!找刘工有急事!” 苏晚月尽量让声音平稳。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刘工老婆那张带着明显慌乱和心虚的脸。屋里没开灯,隐约能闻到一股残留的肉香和淡淡的酒气。“苏…苏厂长?这么晚了…老刘…老刘他…他不在家啊!”

“不在家?孩子不是发烧了吗?” 苏晚月目光如炬,扫过女人躲闪的眼神和身上那件崭新的、明显不是刘工工资买得起的涤纶衬衫,“嫂子,厂里出了大事,刘工负责的机器把整批料子烫坏了,工艺单也不见了!我必须马上找到他!他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 女人眼神更加慌乱,下意识地想关门,“他…他可能去…去卫生所给孩子拿药了吧…” 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卫生所?” 王强是个暴脾气,一把抵住门,“哪个卫生所这么晚还开门?嫂子,你可想清楚!刘工要是带着厂里的东西跑了,这可是偷!是犯法的!”

“犯法”两个字似乎吓到了女人,她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他…他…他说去…去‘百乐门’…找…找朋友…” 声音细若蚊蚋,眼神却瞟向走廊尽头,带着哀求。

“百乐门!” 苏晚月心头一凛。那是城里新开不久、也是最高档的歌舞厅!出入非富即贵,以刘工的身份,怎么可能有朋友在那里?除非…是去“交货”!

“走!” 苏晚月不再废话,转身就往楼下冲。王强和李叔立刻跟上。

身后,传来女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苏厂长…你们…你们别说是我说的啊…”

“百乐门”霓虹闪烁的招牌,在夜色中像一只妖异的眼睛。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隔着厚重的门帘都能感受到鼓点,冲击着人的耳膜和心脏。门口停着几辆稀罕的轿车,穿着时髦喇叭裤、花衬衫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空气中飘荡着廉价香水、香烟和酒精混合的奢靡气味。

苏晚月三人穿着朴素,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们绕到歌舞厅侧面一条堆满垃圾桶、散发着馊臭味的狭窄小巷。这里相对僻静,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后门虚掩着,透出里面嘈杂的音乐声和昏暗的光线。

“苏姐,这…” 王强看着那扇门,有些犹豫。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不是他们该来的。

“你们在外面等我,我看看情况。”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悄悄靠近那扇虚掩的后门。她必须确认刘工是不是在里面,是不是和周文斌在一起!

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昏暗摇曳。苏晚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朝里望去。

门内似乎是歌舞厅的后厨通道和杂物堆放区,灯光昏黄。就在一堆蒙着油污的啤酒箱后面,站着两个人影。那个佝偻着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脸上带着谄媚又惶恐笑容的,不是刘工是谁?!

而站在刘工对面,背对着门的方向,穿着一身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正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的男人…那背影,苏晚月死也不会认错——周文斌!

周文斌似乎很满意,抬手拍了拍刘工的肩膀,顺手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刘工点头哈腰地接过来,塞进怀里,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

就在这时,通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和吆喝声:“刘长河!磨蹭什么呢!周老板等你的东西呢!”

刘工吓得一哆嗦,连忙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周文斌。周文斌接过,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冰冷的弧度。

借着昏暗的光线,苏晚月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周文斌接过纸袋、刘工松手的那一刹那,一张边缘微微卷起的、印着密密麻麻字迹和图示的油印纸,从纸袋没有封严的口子里滑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那张纸上,赫然印着晚风服装厂特有的、苏晚月亲手刻制的蜡版标记,还有几个清晰的字眼:“风琴褶工艺参数”、“压烫温度曲线”!

正是她丢失的核心工艺单之一!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所有的猜测、不安、愤怒,在这一刻被冰冷的现实彻底证实!背叛!赤裸裸的背叛!她晚风厂赖以生存的命脉,就这样被刘工像卖破烂一样,亲手交到了她最大的仇人手里!

苏晚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她死死盯着那张飘落在油腻地面的工艺单,盯着周文斌那志得意满的背影,盯着刘工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被背叛的冰冷和被掠夺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腾、咆哮!

巷子外的夜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闷热得令人窒息。苏晚月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僵立在昏暗肮脏的后巷里,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燃烧的火焰,证明她还活着。

杂物间里,周文斌似乎对那张飘落的纸毫不在意,随意地用锃亮的皮鞋尖踢了踢,那张凝聚着苏晚月心血的工艺单便翻滚着,滑进了旁边一个积着污水和菜叶的角落。他对着刘工又说了句什么,刘工点头如捣蒜,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朝着歌舞厅前场喧嚣的音乐和光影走去。

后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隔绝了那张躺在污水里的纸。

“苏姐!怎么样?看到刘工没?” 王强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晚月猛地回过神,眼中燃烧的火焰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决绝取代。她没有回答王强,而是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油腻的污秽,伸出颤抖的手,一把将那张沾着污水、印着半个模糊脚印的工艺单抓了起来!

纸张冰冷、湿滑,带着垃圾的腐臭。上面的字迹被污水洇开,有些模糊,但那熟悉的蜡版印记,那属于晚风厂、属于她苏晚月的标记,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掌心,烫在她的心上!

她死死攥着这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污水顺着她的指缝滴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

“苏姐?” 王强和李叔看着她失魂落魄又异常决绝的样子,看着她手里那张污损的纸,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苏晚月缓缓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她将那张污损的工艺单,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折好,仿佛那不是一张废纸,而是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塞进了自己衣服最里面的口袋。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她抬起头,望向“百乐门”那闪烁的霓虹招牌,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只剩下冰封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

“回厂。” 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准备…打仗。”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技术员的背叛。这是周文斌吹响的总攻号角。他拿走了她的刀,下一步,就是要她的命!晚风厂和她苏晚月,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而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枕下那把冰冷的剪刀,似乎也在黑暗中,发出了无声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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