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秋,晚风作坊库房。
惨白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映照着满地的狼藉。十几个拆开的纸箱像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凌乱地瘫在地上。箱子里本该是崭新的“晚风”牌踩脚裤,此刻却像一堆破烂的抹布,被粗暴地抖落出来,胡乱堆叠着。刺鼻的化学染料味混合着库房特有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质检科的王科长,一个穿着深蓝色涤卡中山装、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踱着方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漠。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科员,拿着小本子,不时用红笔在上面划拉着,动作机械而冰冷。
“苏晚月同志,”王科长停下脚步,皮鞋尖踢了踢脚边一条裤腿明显扭曲、缝线歪斜的踩脚裤,声音拖得又长又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惋惜,“你看看,这做工?这线头?这布料手感?完全不符合轻工部tJ-84-003号文件对针织品质量的要求嘛!次品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这已经不是小问题了,是严重的质量事故!”
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苏晚月苍白的脸,又掠过旁边几个眼圈通红、紧咬着嘴唇的女工,最后落在一脸怒容的张姐身上,语气陡然转厉:“这样的产品,流入市场,那不是坑害人民群众吗?啊?这是给咱们区个体经济发展抹黑!影响极其恶劣!”
张姐再也忍不住,一步上前,指着那堆被特意挑拣出来的“次品”,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王科长!这不可能!这批货每一道工序都是我和苏晚月亲自盯的!出厂前我们抽检过三遍!明明是整整齐齐的货,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就变成这样了?你们这翻箱倒柜的,谁知道是不是……”
“张桂芬同志!”王科长厉声打断,脸色沉了下来,“注意你的态度!你这是在质疑我们质检工作的公正性?我们完全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这些,”他指着地上那些明显被做过手脚的裤子——有的被恶意剪开了裤裆缝线,有的被泼上了可疑的深色污渍,还有的干脆是另外一批劣质布料做的仿冒品,“都是铁证!白纸黑字的质检报告,是能乱写的吗?”
他抖开手里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产品查封及限期整改通知书》,纸张哗啦作响,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根据规定,‘晚风’作坊所有库存产品立即封存!停业整顿!三天内提交书面整改报告,等候复检!复检不合格,直接吊销执照!”
“三天?还要吊销执照?” 一个年轻女工终于哭出声,“这…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刚买了新缝纫机,刚交了下半年的房租……”
库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张姐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科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拉平,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脸。他带来的两个科员已经开始往箱子上贴封条。
苏晚月站在一片狼藉和绝望的中心,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白得像库房剥落的墙皮。她死死盯着地上那些被刻意毁坏、栽赃的裤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周文斌!
这个名字带着淬毒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她混乱的脑海。那晚在“丽都”歌舞厅昏暗的走廊拐角,她无意中撞见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出来:王科长那肥胖油腻的手,正谄媚地接过周文斌递过去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两人脸上心照不宣的贪婪笑容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丑陋。当时她只觉一阵恶心,匆匆避开,并未多想。此刻,这画面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眼前的迷雾!
这不是偶然!这是周文斌精心策划的毒计!他买通了王科长,用栽赃陷害的方式,要彻底扼杀她刚刚冒头的作坊!用最“合法”的手段,将她打入深渊!
愤怒的火焰瞬间烧干了她的恐惧,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证据呢?空口无凭,谁会信她一个个体户,去质疑一个手握公章的科长?张姐的冲动质问,只会带来更严厉的打击。
怎么办?
她的目光如同濒死的困兽,在满目疮痍的库房里疯狂逡巡。扫过女工们绝望的脸,扫过张姐紧握的拳头,扫过王科长那故作严肃却难掩得意的眼神,扫过那刺眼的封条……最终,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库房角落那张落满灰尘、堆放杂物的旧木桌上。
桌子底下,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深红色硬壳一角。
是它!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射的火花,瞬间照亮了她绝望的心田!
红灯牌便携式录音机!那是她去年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的稀罕物,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利润。原本是想录些广播里的港台歌曲,给枯燥的踩缝纫机时光添点乐子。后来作坊忙起来,就随手塞在库房角落积灰了。她记得里面还装着半盘tdK磁带!
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一个稍纵即逝、孤注一掷的机会!
“王科长!” 苏晚月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瞬间压过了库房里的抽泣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集中到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杂着惶恐、不甘和最后一丝“卑微”恳求的表情,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恰到好处的示弱:“王科长,您批评得对,是我们工作没做好,给组织添麻烦了……我认罚,认改!” 她微微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王科长显然没料到刚才还面如死灰的苏晚月会突然“服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满意。看来是吓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嗯,有这个认识态度就好。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嘛。赶紧写检查,深刻反省,整改到位才是正途!”
“是,是,一定深刻反省!” 苏晚月连连点头,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上点“惶恐”,“只是……只是这查封整改,事关重大,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现场就改?当着您的面,您指出哪里不合格,我们立刻返工!绝不含糊!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女工一条活路吧?” 她说着,眼圈恰到好处地红了,目光带着“无助”的哀求,扫过王科长和他身后的两个科员。
这番情真意切(实则精心表演)的“哀求”,尤其是那句“靠手艺吃饭的女工”,让旁边几个女工都愣住了,随即也跟着红了眼眶,下意识地看向王科长,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乞求。张姐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配合地低下了头。
气氛微妙地转变了。王科长看着眼前这群“可怜巴巴”的女人,特别是苏晚月那副完全被吓住、俯首帖耳的模样,心中的警惕和防备瞬间松懈了大半。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生杀予夺的快感油然而生。他背着手,踱了两步,故作沉吟。
“现场整改?”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地上那堆“次品”,嘴角的得意几乎要掩饰不住,“苏晚月同志,你觉悟还是不够啊!问题的根源是思想上的松懈,是质量意识的淡薄!不是简单返工就能解决的!” 他打着官腔,享受着这种猫戏老鼠的快感。
“是是是,您教育得对!” 苏晚月立刻“受教”地点头,姿态更低,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挪动着脚步,身体微微侧向旧木桌的方向,“根源在思想!我们一定深挖思想根源!可是……可是王科长,您看这些‘次品’……” 她指着地上那些被毁坏、掉包的裤子,语气带着“困惑”和“委屈”,“有些地方……比如这条裤裆开线的,还有这条被……被染了色的,我们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是不是运输途中……或者……或者有什么别的误会?您经验丰富,能不能……再给我们详细指点指点?我们死也死个明白啊!”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那些最明显的栽赃点,语气充满了“求知欲”和“洗耳恭听”的卑微。同时,她的身体已经挪到了旧木桌旁,借着身体的遮挡,右手极其迅速、无声地探到桌子底下,精准地摸到了那个冰冷的红色硬壳!
王科长正沉浸在“指点江山”的快感中,听着苏晚月这近乎“愚蠢”的问题,看着她那副“懵懂无知”的可怜样,心中那点残存的警惕彻底烟消云散。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对“土包子”的不屑,语气充满了嘲弄:
“指点?这还用指点?苏晚月啊苏晚月,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他走近两步,几乎是带着一种炫耀和施舍的口吻,指着那条被剪开的裤裆,“这种地方,随便找个剪刀,这么一划拉,不就开了?还有这染色,”他踢了踢那条被泼了墨汁似的裤子,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得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恶意,“找个墨水瓶子,往上面一泼,晾干了,谁能看出来是刚弄的?成本低,效果好!懂不懂?这叫‘技术’!你们这些小作坊,就是太死心眼!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他越说越得意,似乎完全忘了眼前这群“待宰羔羊”,沉浸在自己“高明”的手段里。他身后的两个年轻科员也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就在王科长唾沫横飞、尽情展示着他那点“技术”的时候,苏晚月的右手在桌子底下,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操作!她的指尖冰冷而稳定,凭着记忆,精准地按下了录音机侧面那个小小的、凸起的红色圆形按钮——“录音键!”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王科长的声音完全淹没的机械啮合声,从桌底传来。苏晚月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中那冰冷的机器内部,细小的马达开始了极其轻微的转动,卷着那盘承载着所有人命运的磁带,无声地开始记录!
成了!
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瞬间冲击着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几乎要颤抖的身体和脸上几乎要露出的表情。她依旧保持着那副“惶恐”、“困惑”甚至带着点“恍然大悟”和“感激”的表情,专注地看着王科长,仿佛在聆听什么金玉良言。
“所以啊,”王科长终于做完了他的“技术指导”,志得意满地总结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券在握的狞笑,“老老实实认罚,接受整顿!别想着耍什么花样!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们这些小蚂蚁,再怎么蹦跶,也是白费力气!懂吗?”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着苏晚月的耳朵说的,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和轻蔑。
库房里一片死寂。女工们被他话里的恶毒和嚣张惊呆了,脸上只剩下恐惧和麻木。张姐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敢怒不敢言。
苏晚月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刻意伪装的惶恐、卑微、困惑……如同潮水般褪去。她的腰杆挺直了,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直直地、平静地迎上王科长那嚣张得意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丝毫的乞求和恐惧,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嘲讽,和一种……让王科长心底莫名发毛的、稳操胜券的平静。
王科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一愣,嚣张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实力?”苏晚月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库房压抑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弯成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像一把出鞘的刀。
“王科长,谢谢您的……‘技术指导’。”她一字一顿,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真是……醍醐灌顶,受益无穷。”
她的右手,终于从桌子底下抽了出来。那只红灯牌便携式录音机,被她稳稳地托在掌心。深红色的硬壳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那个小小的红色录音键,还清晰地按在下方,代表着它刚刚完成了一项足以致命的使命。
苏晚月的手指,轻轻按下了另一个键——“停止键”。
“咔嚓。”
又是一声轻微的机械声。这一次,在王科长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死寂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王科长脸上的狞笑和得意瞬间凝固,如同被急速冰冻的石膏面具。他死死地盯着苏晚月手中那台小小的录音机,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瞬间布满了惊恐的血丝!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肥胖的身体如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颤抖地指着苏晚月,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刚才那些得意洋洋的“技术指导”,那些赤裸裸的栽赃手段,那些威胁恐吓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反噬,将他彻底拖入了地狱!
“这……这是什么?你……你录了什么?!” 他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刺耳难听。他想扑上来抢夺,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苏晚月没有回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前一秒还趾高气扬、掌控生死的“王科长”,此刻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癞皮狗,浑身瘫软,抖如筛糠。她缓缓举起手中的录音机,那小小的机器,此刻重若千钧。
“王科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对方最后的伪装,“您刚才的‘教诲’,一字一句,都在这里了。关于‘实力’,关于‘技术’,关于您如何‘指点’我们制造这些‘次品’……这盘磁带,会替您说得清清楚,明明白白。”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同样目瞪口呆、继而眼中爆发出巨大惊喜的张姐和女工们,最后落回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王科长脸上,语气冷冽如霜:
“您说,有了这个‘实力’,我们这些小蚂蚁,有没有资格,跟您这位‘大人物’,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