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日头毒得能烤化柏油路面。“晚风制衣”的新厂房里却是一片清凉，崭新的吊扇在头顶呼呼旋转，送下带着机油和棉布清香的风。几十台缝纫机哒哒作响，节奏轻快，像一支蓬勃向上的进行曲。女工们埋首在流水线前，手指翻飞，动作娴熟地将一片片裁剪好的“晚风”牌衬衫部件组合成型。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的产量竞赛榜，上面的小红旗你追我赶，充满了干劲。
苏晚月站在生产线尽头，拿起一件刚下线、熨烫平整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挺括，针脚细密均匀，胸前用彩线精巧地绣着那枚她亲手设计的、如今已小有名气的“晚风”柳叶商标。她指尖拂过光滑的布料，仔细检查着每一处细节，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这批货是供应省城新开张的百货大楼的，订单要得急，但质量半点马虎不得。
“苏厂长，三号线这批锁边有点毛糙，我让她们返工了。” 车间主任张姐走过来，嗓门洪亮，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她是跟着苏晚月从最早那个小作坊一起打拼过来的老人，最是可靠。
“做得对，张姐。”苏晚月点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手中的衬衫上，“百货大楼那边是咱们打响牌子的关键，一件次品都不能流出去。”
“放心吧，咱‘晚风’的牌子，现在谁不知道料子好做工细？”张姐语气里带着自豪，随即又压低声音，“就是最近市面上那批仿货，做得是越来越像了，价格压得死低，真他娘的气人！”
苏晚月眼神微凝。她当然知道。周文斌搞出来的那些仿冒品，不仅盗用了“晚风”的商标样式，连衣服版型都抄了个八九不离十，用的却是最次的边角料和粗糙线头，锁边歪扭，扣子都钉得摇摇欲坠。靠着低价倾销，冲击了不少“晚风”在周边县镇的销售渠道。她之前让王强去查过，那厂子藏得深，机器破旧，工人也都是临时凑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恶心人得很。
“跳梁小丑，长久不了。”苏晚月将衬衫挂回流水线，语气平静，却带着冷意，“等这批大订单稳定下来，我再腾出手收拾他们。” 她手里，已经让王强暗中搜集了不少那仿冒厂子的证据，只待时机。
正说着，厂房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汽车引擎轰鸣和嘈杂人声，瞬间压过了车间里规律的缝纫机声响。
“怎么回事？”张姐皱起眉，探头往外看。
只见两辆漆皮斑驳的白色面包车，车头印着硕大而刺眼的“工商行政管理”蓝色字样，一个急刹车，粗暴地停在了厂门口，扬起一片尘土。车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七八个穿着灰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鱼贯而下，面色冷硬，步伐迅疾地直冲厂房而来。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的中年人，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车间里的哒哒声像被刀砍断一般，骤然停歇。所有女工都愕然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知所措地看向门口。
“谁是负责人？”为首的那个中年人走进车间，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声音洪亮而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定了定神，走上前：“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唰地一下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直接亮到她面前。
“我们是市工商局经检大队的，”他声音平板无波，却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接到群众实名举报，并经我们前期核查，你厂生产的‘晚风’牌衬衫，涉嫌侵犯‘霞光’服装厂已注册的商标专用权！这是查封令，现依法对你厂所有涉案商标的成品、半成品及生产设备予以就地封存！请你配合调查！”
“什么？！”苏晚月瞳孔骤缩，一把夺过那张纸。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刺得她眼睛生疼！“侵犯商标权”？“霞光服装厂”？她根本听都没听过这个牌子！
“不可能！我们的商标是正规注册的！有国家商标局的证书！”苏晚月急声道，声音因震惊和愤怒微微发颤，“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那个‘霞光厂’……”
“他们的注册申请比你们早三个月！”中年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法律只认申请时间先后！你们的商标属于近似侵权！现在，立刻停止生产！所有工人离开工作岗位！小张，小李，清点贴封条！”
他身后那些年轻的执法人员立刻行动起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印着黑色“封”字和红色公章的白色封条，就要往流水线上的机器和旁边堆放的成品衬衫上贴。
“住手！”苏晚月气得浑身发抖，拦在那些货物前，“你们凭什么！我们有正规手续！你们这是乱作为！我要找你们领导！”
“领导签字就在这儿！”中年人指着查封令右下角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印章，面无表情，“有什么异议，你可以按规定程序申请行政复议或者去法院起诉！但现在，必须执行查封！妨碍执法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几个女工吓得脸色发白，瑟缩着躲到一边。张姐又急又气，想上前理论，却被两个执法人员毫不客气地推开。车间里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刺耳、嚣张放肆的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最后竟嘎吱一声，停在了被工商人员堵住的厂房大门口。
一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年轻男人，嘴里叼着烟，斜跨在一辆崭新的铃木125摩托上。他一条腿支着地，歪着头，透过敞开的厂门，好整以暇地看着里面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巨大笑容。
是周文斌那个游手好闲、专门替他干脏活的远房表弟，周小虎！
他夸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朝着厂房里面，慢悠悠地、极其响亮地吐出一连串烟圈。那姿态，那表情，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挑衅。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苏晚月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那蛤蟆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属于胜利者的、卑劣而残忍的光。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那个莫名其妙的“霞光厂”，比他们早三个月的注册申请，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无比的“实名举报”和雷厉风行的查封……
是周文斌！
他早就挖好了这个坑！他根本不是简单地仿冒挤压市场，他是处心积虑，要直接从根子上，用看似合法合规的手段，彻底夺走“晚风”的商标，掐死她的厂子！
好毒辣的计策！好阴狠的手段！
“嗤啦——”
刺耳的响声传来。一个年轻的执法人员已经将一张白色的封条，粗暴地贴在了最近的一台缝纫机台面上。那冰冷的白色，像一道屈辱的伤疤，横亘在刚刚还在欢快运转的机器上。
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贴在成堆的衬衫包装箱上，贴在裁剪台上，贴在仓库的门上……
车间里死寂下来。只剩下封条被撕下、贴上的嗤啦声，以及周小虎在外面那越来越嚣张、毫不掩饰的哈哈笑声。
所有的生产活动被强制中止。女工们惶惑不安地挤在一起，看着那些冰冷的封条，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她们不懂什么商标法，她们只知道，厂子好像惹上大麻烦了，她们的活计，可能要没了。
张姐气得眼圈发红，死死咬着嘴唇，拳头攥得紧紧的。
苏晚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那满眼刺目的白色封条，看着外面周小虎那张狂得意的脸，听着那刺耳的笑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她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周文斌……你够狠。
但这口气，她绝不会就这么咽下去！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车间，穿过那些穿着制服的身影，死死钉在外面周小虎那张狂笑的脸上。那眼神，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却又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深处疯狂燃烧。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对着身边脸色惨白的张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冷静的、令人心悸的力度，一字一句道：
“张姐，去我办公室，把最下面抽屉那个锁着的铁盒子，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