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的轰鸣声第一次在“晚风”作坊里变得稀落,甚至带上了一丝犹疑的滞涩。空气里漂浮的棉絮似乎都沉重起来,粘在人的睫毛上,挥之不去。十几双眼睛,带着希冀、紧张、更多的是茫然,聚焦在屋子中央那张斑驳掉漆的旧木桌上。桌上,一份簇新的合同摊开着,旁边放着一只锃亮得刺眼的镀金钢笔。
穿着笔挺条纹西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港商陈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唯一一张藤椅上,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镜片后精明的目光。他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港普,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众人心头:
“苏老板,你滴设计,我们‘美姿’公司,很欣赏啦。这批蝙蝠衫加踩脚裤的样板,在香江市场,肯定有得做。”他吐了个烟圈,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不过嘛,生意归生意。这个单子,一万套,三个月交货。每套单价,八块五。”
“八块五?!”站在苏晚月旁边的张姐失声叫出来,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算作坊的半个账房,最清楚成本。“苏老板,咱们用的可是国营厂一等棉涤混纺,光布料成本就快五块了!加上工钱、电费、机器磨损…这、这连本钱都裹不住啊!”
陈生像是没听见张姐的抗议,弹了弹烟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却锐利地刺向一直沉默的苏晚月:“苏老板,内地的人工,我知,便宜嘛。我们公司,也是看中这一点,才给你们机会。外面,”他用夹着雪茄的手随意地朝门外虚指了一下,“想接我们‘美姿’单子的厂子,排长龙嘅。”
他顿了顿,欣赏着作坊里骤然变得更加压抑的气氛,又慢悠悠地补充了最致命的一刀:“还有啊,合同要写清楚,延期一天,扣总货款百分之五。质量嘛,由我们派来的qc(质检员)说了算,一件次品,整批货,我们有权拒收。” 他拿起那支金笔,轻轻敲了敲合同纸,“签了,预付款百分之十,明天到账。不签嘛…” 他耸耸肩,作势要收起合同。
空气凝固了。缝纫机彻底停了。女工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恐慌。八块五!延期扣款!次品拒收!这哪里是订单?分明是勒在脖子上的绞索!签了,这三个月所有人不吃不喝,也未必能赚回成本,还要承担巨大风险。不签?作坊刚有点起色,接不到大单,靠零敲碎打的夜市和供销社侧门那点份额,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绝望的气息无声地蔓延。张姐急得眼圈发红,想说什么,看着苏晚月紧绷的侧脸,又咽了回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沉重地压在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身量单薄的年轻女人身上。
苏晚月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八块五?呵!这姓陈的,吃准了她这个小作坊没资格谈条件,吃准了她走投无路!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绝境,她懦弱地退缩了,结果作坊很快在周文斌和陆家的夹击下倒闭。今生,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不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明。她不能退!退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这作坊,是她安身立命、挣脱陆家泥潭的唯一希望!是这些信任她的女工们养家糊口的指望!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慌乱、愤怒、不甘都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取代。她没有看陈生,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女工的脸,扫过张姐焦虑的眼神,最后落在桌面上那份如同卖身契的合同上。
“陈老板,”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死寂,“八块五,太低了。” 她拿起合同,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苛刻的条款,“这价格,别说利润,我的工人连口饱饭都挣不出来。您这是在逼我们喝西北风。”
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苏老板,话不能这么说。机会,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们内地,有句话叫‘薄利多销’嘛。”
“薄利可以,” 苏晚月寸步不让,眼神如淬火的刀锋,“但绝不能是亏本!更不能是血本无归!” 她将合同轻轻放回桌上,声音斩钉截铁,“十块五。这是我们的底线。”
“十块五?!”陈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苏老板,你开国际玩笑咩?你以为你系边个?国营大厂咩?”
作坊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张姐紧张地拽了拽苏晚月的衣角。十块五?这简直是在虎口拔牙!
苏晚月脊背挺得笔直,无视陈生的嘲讽,继续冷静地陈述:“陈老板,我的货值这个价。国营厂的货,用料或许一样,但款式呢?死板!做工呢?粗糙!您去夜市看看,同样的蝙蝠衫,我的货比国营柜台卖的贵一块钱,照样抢手!为什么?因为我的版型更挺括,走线更细密,踩脚裤的松紧带用的是进口橡筋,不会洗两次就松垮!” 她拿起一件做好的样衣,手指灵巧地翻开内衬的缝线处,“您看看这锁边,看看这针脚密度!再摸摸这料子的垂感和透气性!香江那边人工贵,您心里比我清楚。十块五,您拿回去,贴上‘美姿’的牌子,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我们赚的,不过是辛苦钱。”
她的话像连珠炮,条理清晰,直击要害。陈生脸上的倨傲和轻蔑渐渐凝固了。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瘦弱的女老板。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不是怯懦,不是祈求,而是一种近乎赌徒的决绝和对自己产品的强大自信。他拿起苏晚月递过来的样衣,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布料,翻看着做工细节,眉头微微蹙起。确实…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苏晚月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动摇,立刻趁热打铁:“至于交期和质量,陈老板放心。合同可以写,延期一天,扣百分之二。次品,按件扣款,整批拒收太霸道,我们小作坊承受不起。” 她放缓了语气,带上一点诚恳,“陈老板是做大生意的,眼光长远。我们‘晚风’虽然小,但志气不小。这笔单子做好了,是双赢。您得到的是稳定、优质的货源,我们得到的是发展和向您学习的机会。以后,我们就是您在内地最可靠的合作伙伴!” 她特意加重了“合作伙伴”四个字。
作坊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姐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女工们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生。
陈生沉默了。雪茄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模糊了他的表情。他看看合同,又看看苏晚月,再看看手中那件做工确实无可挑剔的样衣。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掐灭了雪茄,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苏晚月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忌惮。这个内地女人,不简单!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和对商机的精准把握,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也看到了更大的潜力。
“苏老板,”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倨傲,多了一份商人的权衡,“你,好犀利(好厉害)。” 他拿起那支金笔,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划掉几个数字,重新写上:“单价,十块二。交期,三个月。延期一天,扣百分之三。次品,按件扣款,累积超过百分之五,整批拒收。” 他放下笔,看向苏晚月,“这是我的底线。签,还是不签?”
十块二!虽然比苏晚月要的少三毛,但比起最初的八块五,已是天壤之别!而且扣款比例和次品处理方式都大大放宽了!
苏晚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知道,这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再逼,这条唯一的生路可能就断了。
“签!” 没有任何犹豫,苏晚月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她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金笔,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发颤。笔尖悬在乙方签名处,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苛刻条款——三个月一万套,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失约,预付款杯水车薪,作坊将背负巨额债务,万劫不复!
这是真正的生死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前世她懦弱退缩,落得惨死下场。今生,纵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闯!这名字签下去,要么带着“晚风”浴火重生,要么就和它一起粉身碎骨!
笔尖重重落下,在合同纸上划下清晰的墨痕——苏晚月。
两个字,力透纸背。
“好!” 陈生满意地收起属于他的那份合同,脸上重新挂上商人式的笑容,“苏老板爽快!预付款,明天一早汇到。qc过两天就到。” 他伸出手。
苏晚月伸出手与他相握。那只手,冰凉,带着薄茧,却异常有力。
送走陈生,作坊里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女工们激动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张姐抹着眼泪,拍着苏晚月的肩膀:“月妹子!成了!十块二啊!真有你的!”
然而,苏晚月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她独自走到窗边,看着陈生的黑色小轿车卷起尘土远去。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摊开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血印。刚才签字的决绝褪去,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上肩头。三个月,一万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有的女工数量至少要翻倍!意味着缝纫机要日夜不停地转!意味着原料采购、生产管理、质量把控…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意味着她要把自己,把整个作坊,都逼到极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苏晚月靠在冰冷的窗框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飞速盘算:招工启事明天就要贴出去…布料要连夜去找王强谈,量大能不能再压点价…生产流程要重新排,分成几个小组,流水作业…质量检查必须安排专人,张姐经验老道,让她负责…
她猛地睁开眼,转身,脸上所有的脆弱和疲惫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斗志取代。目光扫过还在兴奋议论的女工们,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都听到了?三个月,一万套!”
“从明天起,作坊——”
“昼夜不停!”
她走到那排暂时沉默的缝纫机旁,手轻轻抚过冰冷的机身。然后,她弯下腰,用力踩下了第一台缝纫机的踏板!
“嗒嗒嗒嗒——!”
骤然响起的、急促而充满力量的缝纫机声,如同冲锋的号角,瞬间撕裂了作坊的沉寂,也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簇为了生存、为了希望而必须燃烧的火焰!这单调而密集的声响,不再是平常的劳作之音,而是这个小作坊在时代夹缝中,向命运发出的、不屈的呐喊!
苏晚月站在轰鸣的机器旁,身影被灯光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她看着飞快转动的梭芯,看着针头在布料上跳跃穿刺,眼神锐利如刀锋。她知道,签下那份生死契,只是跳进了熔炉。真正的淬炼,才刚刚开始。她必须赢,她输不起!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只有“晚风”作坊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光和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心跳般搏动的缝纫机声浪,在寂静的家属院里,倔强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与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