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你上……”几个字一字一句地从完颜亮牙缝中挤了出来。
金老大知道说错了话，抖得如筛糠一般！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主子莫要错……主子没错，是奴才说错话了，主子请狠狠处罚奴才，奴才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金老大与金十四不断磕头，磕破了额头，血水渗了出来，青砖上两片殷红！
赵眘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口中咀嚼不停！
完颜亮不耐烦道：“好了！停下吧！”
金老大与金十四闻言停了下来，却不敢抬头！
完颜亮道：“我说与你们听，我完颜氏，乃是华夏正统，你们乃是北海野人，居然还敢姓金！”
金老大与金十四闻言再次开始磕头，声音比刚才更大，洇出的血水更多！
完颜亮并不管他，不紧不慢道：“敢来我大金打秋风，自然要承受后果的！”
金老大与金十四磕头愈发急了！
喀啦！
金十四额下的青砖碎裂开来！
完颜亮并没有怪罪之意，只是淡淡道：“来啊！将这两个野人拖出去！”
“喏！”
禁卫军进来两人，站在两人身后！
“砍了！”
这轻飘飘的“砍了”两字一出，地上还在磕头的两人猛地暴起，从靴中摸出匕首，直刺完颜亮！
完颜亮不退不避，喝道：“好胆！”
猛地掀起面前几案！
金老大与金十四匕首尽皆扎入木案之中！
欲要再次上前之时，只见左右各有一个老者猛地扑出，护在完颜亮身侧，其中一人，便是被赵眘抢了吃食的仆散师恭！
这两人眼见年纪都很大了，然而一动之下，却如利刃出鞘，锋芒毕露！
气势横贯大殿，众人只觉面对饿极的猛虎，竟然呼吸不得！
赵眘心中一凛，适才竟然走眼了！
眼见无法伤及皇帝，金氏父子两人眼神一厉，各自分散，抓向左右大臣，他们不认识这些大臣，但知道满朝大臣，越靠近皇帝的，地位越高！
金老大抓的是张浩，当真是一抓一个准，顿时如小鸡般拎在手中！
金十四猛地向前探爪，抓的是……
赵眘！
皇帝下首是仆散师恭，仆散师恭上前护驾，左首第一人便是赵眘！
金老大去抓左相张浩，金十四哪里知道这其中关节，第一反应便是来抓赵眘！
赵眘本是局外之人，不愿与他计较，便往后退了一步！
金十四一抓落空，狠狠砸在了吃了一半的黄河大鲤鱼中！
这一抓，汁水四溅，残羹碎裂！
赵眘一见大怒，你去打金国官员不要紧，打金国皇帝也不要紧！
但你居然敢打我的鱼！
岂有此理！
舌绽春雷，吐气开声，猛地侧身，一脚侧踢！
那边金十四一击不中，随即再次向前，探爪而来，正好迎上赵眘的大脚！
这一脚！
结结实实踹在金十四肋部！
只见金十四应声而飞，如一块巨石狠狠砸在金老大身上！
金老大挟持张浩，全神贯注在两个禁卫军与皇帝那边的三人身上，全然没料到金十四砸了过来！
金老大只觉自己被一匹奔跑的野马直直撞上，全无半点反抗之力！
然而他终究是征战一世的枭雄，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将张浩的脑袋护在怀中，任由其双腿垫在身后！
此人是自己的人质，此人若死，自己便也死了，但他的双腿那便无关紧要了！
于是乎，三人轰然撞在大殿柱子上，咔啦一声，张浩双腿应声而断，一息之后，惨嚎声响彻大殿！
金老大与金十四则全然不同，他们久经战阵，早运了一口气护住心脉，虽然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吐出一口血，却还不至于重伤濒死！
然而这一脚的力量已然超出了金老大的认知，虽然他生命无碍，却晕晕乎乎，一时挣扎起不来！
正常来说，这本来并非什么大事，起不来缓一缓等会再起便是了！
然而现下的情况并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神智缺失！
皇帝身侧的仆散师恭与另一人见机忙抢上去，趁着金老大与金十四晕晕乎乎，一人按住一个，而后招呼禁卫军绑了！
“拖出去砍了！”完颜亮冷冷道。
两个禁卫军一声应诺，拖着两人便出去了！
大殿中只剩下惨叫哀嚎的张浩！
“传太医！”完颜宗贤道。
完颜亮看了他一眼，他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
但张浩是自己提拔的，完颜宗贤体现出这般的仁义，让他心中有些不喜，但他知道完颜宗贤的秉性，便没有说什么！
总之这个结局是他十分不喜的，原本是要杀了这两人，压一压赵眘的气焰，岂料出了这档子事！
正烦闷间，两名禁卫军折返了回来，一人手上捧着一张野猪皮，另一人手上捧着拼接的獾子皮！
“二贼俱已伏诛！”
这两人本该是一世枭雄，说不得有问鼎天下的野心，然而在完颜亮的一念之间，死于非命！
历史其实并没有什么必然，总会在不经意间，由于某个人的一念之差，发生巨大的变化！
赵桓命郭京破敌如是，完颜亮政变如是，今日金老大父子之死也如是！
完颜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下去！
左侧老者奏道：“陛下，此二贼尚有族群，若是他们知晓首领死在此处，只怕……”
“他们有多少人?”
“约莫三十万人，但这是金老大裹挟了许多部族所形成的，他的本族也就万人上下！”
完颜亮点点头：“屠之！”
老者脸色古井不波：“不知陛下愿让何人领兵？”
完颜亮蹙眉思索片刻：“让宗叙去吧，兰陵之事让他失了颜面，让他去痛快痛快，立点功勋！”
老者正欲退去，完颜亮又道：“若是宗浩愿去，便一并去历练历练！”
老者一顿，随即道：“老臣代犬子谢过陛下了！”
完颜亮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即便有了完颜宗浩这条线索，赵眘依然无法得知老者的身份，只知道他是完颜氏！
此刻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这位法度森严的将军又是谁？”
完颜亮笑道：“这是我大金的都元帅，完颜奔睹！”
“原来是他！”赵眘喃喃道，怪不得啊！
“宋人也知道我大金都元帅的威名么？”
赵眘哈哈笑道：“这个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我等微臣小民知道得并不深切，想必上皇更有体会一些！”
完颜亮见他出言讽刺赵构，心中一动，此人……
“陆爱卿，朕久居深宫，未知天下大势，还请爱卿为我言明金宋大势之优劣！”
赵眘也是心下奇怪，你这又是何意，我可是来弹劾的！
只是既然金帝见问，不答也不好。
“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又岂是外臣所能比拟，外臣不敢班门弄斧！”
完颜亮以肘支案，握拳托着下巴：“卿试言之！”
赵眘见躲不过去，心念急转，缓缓道：“既然陛下见问，外臣便试言一二，若是说错了，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完颜亮脸上堆笑：“席间戏言而已，怎会加罪！”
赵眘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道：“金太祖出自深山，武勋盖世，扫荡宇内，每每以少胜多，收熟女真，于来流河誓师反辽，连败辽军于宁江州、出河店，此时兵力刚刚满万。而后建国称帝，收黄龙府，破天祚帝，灭渤海国，再后联宋灭辽！即便强如大宋，也难撄其锋芒！”
这一番话，历数女真开国功绩，在场众人连连点头，口露微笑，其实在场诸公许多是渤海人契丹人与汉人，但他们依然与有荣焉，倒是让赵眘好生意外！
此时话锋一转：“然则，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百姓安康，社会稳定，抵抗天灾，五谷农桑，六畜蓄养，百业兴旺，除贼缉盗，银钱铜币，凡数百种，皆是极细之事！太祖不通治国之道，太宗也不懂。于是照搬大宋朝堂的结构，三省六部，府衙县衙，以为事谐矣！结果呢，有权者当街杀人，盗贼四起，山匪横行，百姓朝不保夕，卖儿鬻女者有之，易子而食者有之，自挂东南枝者有之，做家私的匠人去种地，烧瓷器的匠人去浇粪，缫丝的匠人去烧火，掌勺的大师傅还在掌勺，只是八十种食材换成了八种，十八种调理换成了盐这一种！”
诸公色变，这是当面打他们脸啊！民间疾苦自然是有的，但还不至于如此！他们也想让百姓过得好些，但事情本就不易！
众人纷纷破口大骂！
“年少无知……”
“好高骛远……”
“管窥蠡测……”
“不知所谓……”
只有三人没有开骂，一个是完颜宗贤，一个是杨伯雄，还有一个是正在惨嚎的张浩！
哦，还有神色冷峻的皇帝，如果他也算人的话！
“好了！诸公！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我们且再听听陆爱卿的言论！”
皇帝此言一出，诸公齐道陛下英明！
完颜亮嘴角露出微笑，示意赵眘继续！
赵眘见了众人反应，微微一笑：“于是陛下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大金只是搬了三省六部的壳子，内里却依旧是弱肉强食的底子。只要这个底子在，不论换什么壳子，都是无用！因此陛下积极推动变法，誓要将这底子换了颜色！”
其实首先推动汉化变法的是完颜亶，然而完颜亮杀死完颜亶继承了大统，赵眘若是提完颜亶，自然相当于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于是此时跳过完颜亶，说了个陛下，至于他说的陛下是谁，众人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装糊涂而已！
然而完颜亮却当真听不明白，或者说，他的潜意识早就没将完颜亶当作皇帝了，而且同样是做汉化变法，他做得可比完颜亶彻底得多，旧时女真贵族，包括完颜氏，也不知杀了多少！此事一直被女真人诟病，而赵眘说出他变法的心意，当真是有些遇到知音之意！
“然而此事极难，高高在上的人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手中有钱的人不愿意钱变少，陛下要剥他们的身份地位，剥他们手中的钱，剥他们后世子孙的权力地位，自然是千难万难，他们会想方设法阻碍变法，直到陛下放弃！”
听到这一段，完颜亮险些落下泪来，只是短短一句话，将他这些年的辛苦煎熬表述得淋漓尽致！
杨伯雄也是微微点头，他也是这个过程的得益者，若非汉化变法，他们这帮汉臣永远不可能进入了朝廷的权力中心！
完颜宗贤的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不喜不怒！
他知道为大金计，汉化变法势在必行，但他不喜欢完颜亮动辄杀人的手段！这些年，完颜氏的嫡系都快被他杀尽了，不然不会那么多过继子进入宗室名单中！
“这场斗争是一场拉锯战，陛下进一分，他们退一分，陛下退一分，他们便进一分！他们不知道的是，陛下的变法乃是为了大金的长久之计，也是为了他们的长久之计，他们只管眼前受损的利益，看不到未来的凄惨模样！”
说到此处，完颜亮好想将女真贵族一起拉过来听听！他们却哪里知道自己的胸怀宽广，高瞻远瞩！
“陛下不知道的是，这一场争斗持续的时间越长，陛下越没有机会胜出！”
“此言何意！”完颜亮蹙眉问道。
“不知陛下可有去民间看看！”
“朕不时出宫，燕京繁荣昌盛，胜过前些年百倍！”
赵眘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何意？”
“燕京确实繁盛至极，比临安也丝毫不差，而其规整有序，远胜临安！”
完颜亮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汉法有优劣，我大金去芜存菁，自然胜过南朝！”
赵眘继续摇头！
完颜亮面色冷了下来，但他没有发怒，刚才赵眘的言语已经让他有了巨大的期待。
“燕京自然是胜过临安的！但燕京之外则不然，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个个仰女真鼻息而得一日存活，次日又不知活处何在！”
“胡说八道……”
“妄言欺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