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始皇帝正对着南征军送来的急报皱眉,案几上还摆着方士新献的丹丸,朱红色的药粒在玉盘中泛着诡异的光。
他捏起一粒,放在鼻尖嗅了嗅,只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直冲脑门,丹药的效用迟迟不显,南征的僵局又像块巨石压在心头,满心都是说不出的烦躁。
见扶苏进来,他本以为是来细禀六国旧地推行秦法的情形,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听见那句直言劝谏,才猛地抬眼,眸中已是星火四溅。
“父皇!儿臣闻陛下欲东巡,儿臣以为万万不可!”
扶苏“噗通”一声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
“如今天下初定,百姓刚从战火中喘过气来,就像久病初愈之人,最需的是静养调息。
朝廷本该轻徭薄赋,宽省刑法,让百姓能安稳种好田、养好家,如此才能收拢民心。
可陛下若兴师动众巡游天下,沿途征发民夫、耗费钱粮无数,这重重负担压下去,百姓怕是又要回到水深火热之中!
此非圣君体恤万民之道啊!”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又道:
“况且那些方士所言的长生不老,本就虚无缥缈,这些年为此耗费的国力还少吗?
望父皇明察,以天下苍生为念,罢黜巡游之议,亲近贤臣,远离方士之流……”
“住口!”
始皇帝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镇纸被震得跳起半寸高,发出刺耳的声响。
扶苏这番话,尤其是“非圣君所为”“远方士”几句,像一把淬了火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本就烦躁的心里。
在他看来,这哪里是劝谏,分明是当众指责他的决策,挑战他的权威,否定他一统天下的功业!
“逆子!”
始皇帝霍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将那盘丹丸扫落在地,朱红的颗粒滚得满地都是,“你知道什么?!
这万里江山是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朕想如何治理,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朕东巡,是为宣威四海,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六国余孽,是为让天下人都看清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你懂什么?!”
他指着扶苏,胸口剧烈起伏,怒声道:
“那些方士至少还在为朕寻长生之药,为大秦万世基业着想!
你呢?除了整日捧着那些儒家典籍,满口仁政、迂腐不堪,你还会做什么?!
看着百姓受苦?那是他们不懂朕的宏图伟业!给朕滚出去!”
赵高在一旁连忙上前,躬着身子假意劝解: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公子也是一片赤胆忠心,只是话说得急了些……”
“忠心?”
始皇帝冷笑一声,眼神像冰锥似的刺向扶苏,“我看他是被那些六国遗留下的腐儒思想腐蚀了心智!
早就忘了自己是秦家的子孙!”盛怒之下,他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解,目光在扶苏身上停留片刻,忽然厉声下令,
“你不是满口仁义,怜惜那些筑长城的黔首吗?好!
朕就让你去亲眼看看他们是如何为大秦出力的!北疆长城正缺人手,你即刻起身,去上郡!给蒙恬做监军!
没有朕的旨意,一辈子都不许回咸阳!”
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雳,在殿中炸响。
将长公子、未来的储君人选发配到苦寒的北疆监修长城,与流放何异?
扶苏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还想再说什么:
“父皇……儿臣不是……”
“滚!”始皇帝猛地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赵高心中暗喜,面上却摆出惶恐又惋惜的神情,连忙示意左右郎官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失魂落魄的扶苏“请”了出去。
走出章台宫的扶苏脚步虚浮,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赵高紧随其后,在宫道的拐角处,趁着左右无人,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扶苏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却只是攥紧了拳头,转身踉跄离去。
不久后,上郡传来诏令,命大将蒙恬协助扶苏督修长城。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协助”二字背后,藏着监视与牵制的意味。
那位深受始皇帝信任、又与扶苏素来亲近的将军,从此便多了个需要时刻留意的“任务”。
北疆的风雪中,则多了一位心怀忧虑、试图践行仁政却不得其法的长公子,和一位忠心耿耿却处境尴尬的名将。
始皇帝三年,秋意已浓。
咸阳宫苑里的梧桐树像是被画师泼了金粉,叶片簌簌地往下落,铺在青砖地上,
踩上去沙沙作响,给这座刚褪去战火硝烟、正透着帝国威严的都城,添了几分沉稳的肃杀。
章台宫偏殿内,地龙刚烧起来,暖融融的热气从砖缝里钻出来,驱散了秋末的凉意。
始皇帝斜倚在龙榻上,手里捏着一份奏疏,正琢磨着统一车轨宽度的具体尺寸
——这看似琐碎的事,却是让天下驰道畅行无阻的关键。
旁边侍立着几位核心重臣:
丞相李斯捻着胡须,眼神里满是思索;通武侯王贲刚从北疆回来,甲胄上的寒气还没散尽;
廷尉蒙毅一身朝服,面色肃穆;赵高则垂手站在角落,活像个没声息的影子,只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扫过众人。
这会儿议的都是些帝国的“面子工程”
——比如祭祀礼仪的规范、各地官印的制式,气氛还算平和,没了讨论战事时的剑拔弩张。
忽然,一直安静得像尊蜡像的赵高往前挪了半步,脸上堆着那副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声音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
“陛下,臣有个想法,在心里盘桓了好些日子,
总觉得不说出来憋得慌,又怕说错了惹陛下笑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始皇帝正用笔在奏疏上圈点,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准了。
赵高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陛下您想啊,当年那和氏璧,从楚国传到赵国,又闹得秦赵两国差点动刀子,那可是天下人都眼热的宝贝,
说是价值连城都嫌委屈了它。如今呢?
陛下您横扫六合,一统宇内,功劳比三皇还大,德行比五帝还厚,这等旷世功业,要是没有个能镇住场子的信物撑着,岂不是像穿龙袍没戴玉带
——总差着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