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从通铺角落传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赵高循声望去,是白天和他一起搬运竹简的一个年轻阉奴,叫阿土。
此刻他蜷缩在铺上,脸色通红,身体微微发抖,咳嗽声撕心裂肺。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阉奴看了一眼,麻木地说:
“又来了,这小子打小就这毛病,天一冷就咳,跟个痨病鬼似的。熬着吧,熬过去就好了,熬不过去……”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赵高心头一动。他挣扎着起身,忍着痛走到阿土铺边。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伸手摸了摸阿土的额头,滚烫!再看他的症状:
咳嗽、喘息困难、发热……这很像他后世认知里的急性支气管炎或者肺炎!
在这种卫生条件极差、缺医少药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感染都可能致命!
“他烧得很厉害。”赵高低声对那个年长的阉奴说。
“那能咋办?宫里的医官,哪会管我们这些下贱人的死活?”年长阉奴嗤笑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会。
赵高看着阿土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片画着“改革蓝图”的木牍,一个更现实、也更紧迫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
——活下去!先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下去!知识,哪怕是碎片,首先应该用来救命!
他猛地想起后世一些关于物理降温和简单消炎的常识。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院落角落里那个给牲口饮水用的石槽上。
他挣扎着走过去,拿起一个破陶盆,费力地从石槽里舀了些凉水。
“阿土,忍着点。”赵高回到铺边,低声说。
他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一角布条,浸入凉水中,然后拧干,小心地敷在阿土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刺激让阿土哆嗦了一下,咳嗽暂时停了一瞬,迷茫地睁开眼看了赵高一记。
“这样……能舒服点。”赵高笨拙地解释着,又拿起另一块湿布,轻轻擦拭阿土滚烫的脖颈和手臂,帮助散热。
他记得某些常见的植物有消炎作用,但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去哪里找?他只能一遍遍更换额头的湿布,尽量让阿土的体温降下来。
折腾了大半夜,赵高自己也精疲力竭,伤口疼得他几乎昏厥。
阿土的烧似乎退下去一点点,咳嗽也略微平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赵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几颗寒星冷冷地闪烁着。
手中那片画着“宏大计划”的木牍,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但另一面,他用最原始的方式,尝试着去缓解另一个卑微生命的痛苦。
知识,在无法改变帝国时,或许可以先用来守护身边的一点微光?
就在这疲惫、疼痛与一丝微弱成就感的交织中,赵高昏沉沉地睡去。
他不知道,他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和他那简陋木牍上的涂鸦,都落入了角落里一双看似浑浊、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精光的眼睛里——那是老黑头。
他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包括赵高给阿土降温的动作,和他睡前下意识握在手中的那片木牍。
夜色深沉,咸阳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
而在这最卑微的角落,一粒被现代灵魂寄生的种子,正带着满身的伤痛和不合时宜的执念,在冰冷绝望的土壤里,顽强地、扭曲地、开始了它挣扎求存、并试图改变些什么的旅程。
未来的路,漫长而凶险,沙丘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命运的头顶。但此刻,活下去,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赵高那晚给阿土降温的举动,以及他手中那片画着奇怪符号的木牍,都被角落里假寐的老黑头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精光闪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只留下一丝更深的困惑和……或许是一丁点被触动的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赵高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走路微跛、忍受着伤痛的灰衣小阉奴。
他继续在永巷库房搬运、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搬不完的竹简木牍。但他不再只是麻木地执行,而是有意识地观察着文书流转的环节:
那些刀笔吏如何刻简、如何分类、如何登记簿册;那些信使如何领取符节、如何交接文书、如何在驿站间奔波。
他像一个最卑微的学徒,用眼睛和耳朵贪婪地汲取着这个帝国信息传递系统的每一个细节,
同时在心里默默与后世的物流、文档管理知识进行着残酷而充满隔阂的对照。
他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忍着伤痛和疲惫,借着微弱的月光或油灯(如果能蹭到一点的话),用那截快要用秃的炭笔头,在捡来的废木牍上涂涂画画。
内容从最初的驿站、量器,扩展到更细致的东西:比如竹简捆扎的标准化方式(用统一长度的皮绳,打固定的结),比如文书交接簿册的简化格式
(只记录时间、收发人、目的地,省去冗长的描述),甚至尝试着画一些极其简陋的、代表不同种类文书(军情、粮秣、律令)的符号标记。
这些在后世看来无比粗糙幼稚的“流程图”和“标识系统”,却是他用尽全部心力,试图在这个古老帝国低效的肌体上,刻下一点“秩序”印记的挣扎。
他对阿土的关照也没有停止。虽然不懂医术,但他坚持用湿布帮阿土降温,甚至省下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糊糊里相对稠一点的部分,偷偷喂给病弱的阿土。
阿土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麻木,渐渐多了一丝依赖和感激。
这些微小的善意,在冰冷绝望的永巷深处,如同萤火般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老黑头依旧沉默寡言,对赵高的行为不置可否,
但赵高敏锐地察觉到,老黑头呵斥他的次数少了,偶尔分派任务时,会把相对“干净”或“重要”一点的文书搬运交给他。
这是一种无声的、极其有限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