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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的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那一声“咔哒”轻响,仿佛不是门闩落下的声音,而是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不堪重负,发出的一声哀鸣。外界的一切——慰问队伍离去时残留的嘈杂、居士们虔诚的告别语、记者相机最后的闪光、以及寺门重新关闭时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所有这些,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我的整个世界,瞬间收缩,只剩下僧袍袖袋里那个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纸团。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在我的手臂皮肤上,散发着灼人的热力和令人心悸的存在感。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纸张的纹理,以及那里面所承载的、未知的、可能彻底改变一切的信息。

确认洛珠师兄还在外面悉心安顿受了一场折腾、愈发憔悴的云丹师父,暂时不会返回后,我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踉跄着扑到门边。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试了两次,才终于将那根粗重的枣木门闩死死地插进铜环里。完成这个动作后,我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后背紧紧抵住冰冷而粗糙的木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不是走回禅房,而是从刀山火海里侥幸逃生。冰冷的汗水顺着我的鬓角、鼻翼不断滑落,有些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但我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那“咚咚咚”的巨响在寂静得可怕的禅房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发麻。我甚至荒谬地觉得,这声音会不会穿透厚厚的墙壁,被外面那些无处不在的、隐藏在阴影中的耳朵听了去?

我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蜷缩着身体,挪到房间最阴暗、最不被油灯光晕眷顾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陈旧的经卷和杂物,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我蹲下身,借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惨淡的星光,用依旧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如同拆解一枚一触即发的炸弹引信般,从僧袍袖袋的深处,掏出了那个折叠得四四方方、边角甚至已经被我的冷汗洇得有些发软、带着体温的纸团。

展开的过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纸张是市面上最廉价、最粗糙的那种竹纸,触手有种沙砾感。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颜色发灰、质地不均匀的炭笔仓促写就的,笔画潦草,多处连笔,甚至有些字的边缘因为书写者的急促而显得有些模糊、飞白。

然而,当我的目光终于适应了昏暗,聚焦在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暗藏锋棱的笔迹上,说实话,宏毅的魏碑字风还是很有些力量的。

“雨亭兄:见字如面,仓促急告,阅后即焚!”

宏毅此人,表面身份是盛京报社的外勤记者,靠着犀利的笔头和敏锐的镜头在新闻界混得风生水起。但骨子里,他和我堪称一丘之貉,都是那种不安于室、嬉笑怒骂、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内心深处恪守着某种不容逾越底线的人。他对朋友极重义气,可以两肋插刀;对不平事,常怀愤慨,笔下从不留情。当年在帅府,我们俩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没少瞒着五夫人偷偷溜出帅府,一头扎进盛京城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舍,喝酒听曲,吐槽时局、八卦权贵,畅谈那些不切实际的江湖梦和救国志,算是真正臭味相投、肝胆相照的莫逆之交。

后来,我因缘际会,被五夫人以一种半强制、半庇护的方式送入这金佛寺“修行”。宏毅这家伙,在我初入佛门、百般不适的那段日子里,就成了我与外界那座“花花世界”最重要的连接点。他总能找到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采访高僧大德”、“报道寺院法会”、“替家中老人烧香还愿”……想方设法地溜进寺来看我。有时,他甚至会像变戏法一样,从他那宽大的记者外套里,掏出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酱牛肉、烧鸡,甚至一小壶烫得温热的老白干,我们便寻个诸如野滩菜地、废弃柴房之类的僻静角落,偷偷小酌几杯。他给我带来外面世界光怪陆离的新鲜事,我则向他大倒修行生活的“苦水”和对往昔的怀念。只是后来,随着寺规执行日渐严格,加之我自己也觉得不能太过辜负五夫人那份沉甸甸的期望与庇护之恩,这等“花天酒地”、“亵渎佛门”的行径才渐渐收敛,次数越来越少。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等风声鹤唳、杀机四伏的危急关头,冒着被特务发现、被内鬼察觉、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的巨大风险,以如此惊险、如此隐秘的方式,将这份关键信息传递到我手中的,竟然会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鼻尖阵阵发酸。我强忍着翻腾的心绪,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情绪逼退,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贪婪地往下阅读。字迹越发潦草飞扬,显示出书写者当时身处环境之险恶、心情之紧迫:

“金佛之事,暗流汹涌,绝非江湖匪盗所为,恐有东洋鬼暗中介入!寺内必有内鬼潜伏接应!前夜欲害你之黑衣凶徒,绝非外来者轻易可为,或与寺内僧人脱不了干系!我与钉子已在外联手追查,凶险异常,如履薄冰。兄在寺内,危机四伏,忠奸难辨,万望谨慎,加倍警惕,切莫轻举妄动,逞强冒进!一切待我与钉子查明端倪再议!切记!切记!宏毅 匆笔”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反复地剜刮着我的心脏!

“东洋鬼”?“日本势力介入”?宏毅用如此肯定、如此急迫的语气白纸黑字地写在密信里,其分量和确凿性,截然不同!这不再是猜测和传闻,而是他们在外围冒着生命危险追查到的、近乎事实的判断!那些阴魂不散的日本残余分子,他们潜伏在盛京的阴影里,他们大肆窃取文物古籍早已人人皆知,要下手早在日伪时期就可以动手,现在盗抢金佛,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那难以估量的黄金价值?不,绝不可能!宏毅说“其所图恐甚大”!那尊阎魔德迦金佛,被视为护法神、蕴含着神秘力量的圣物,对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某种邪恶仪式的关键?还是某种庞大政治阴谋的象征?

“寺内必有内鬼”!这消息结结实实砸在我天灵盖上的晴天霹雳!虽然自从金佛失窃、尤其是经历那夜惊魂后,这个念头就像一条毒蛇,始终盘踞在我心底,但当这猜测被我最信任的兄弟以如此斩钉截铁的语气证实,那种瞬间席卷全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将我冻僵!背叛!赤裸裸的、来自最意想不到方向的背叛!是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口诵弥陀、举止谦恭的师兄弟,在暗地里干着吃里扒外、引狼入室的勾当?他那张看似虔诚的面具下,隐藏着怎样一副狰狞的嘴脸?前夜那个如同鬼魅般摸到我窗外、散发着冰冷杀意的黑衣杀手,难道就是受这个内鬼的指使?他妈的,想杀我灭口,是因为我之前的调查,无意中触碰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怕我继续调查、成了“不稳定因素”的存在,导致他们的失败?

宏毅和钉子已经联手在查了!这让我在无边的惊恐和愤怒之中,又艰难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渺茫的希望。这位如同影子般忠诚可靠的兄弟,不仅安全,而且已经和机敏灵活、人脉广泛的宏毅接上了头!有他们二人在外奔走,比大头强多了,那个笨头笨脑的也就能看家护院,一身蛮力。我被困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寺院里,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也没什么好办法。他们反复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是了解我的性格,怕我沉不住气,按捺不住去试探、去追查,打乱他们在外围精心布置的计划,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我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见到水源般,反复地、逐字逐句地将这几行潦草却重若千钧的文字看了又看,仿佛要将它们一字不差地、深深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直到确认每一个笔画、每一个隐含的警告都牢牢记住后,我才深吸一口气,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中央那盏豆大的、不住摇曳的油灯前。

没有丝毫犹豫,我颤抖着,将信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凑近那跳跃的、昏黄的火苗。

“嗤——”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灼烧声响起。橘黄色的火舌如同拥有了生命,带着一种贪婪而迅速的姿态,立刻舔舐上粗糙的竹纸边缘。灰色的焦痕迅速蔓延,卷曲,化作片片带着余温的、如同黑色蝴蝶般的灰烬,飘飘悠悠地坠落。我死死地盯着那不断扩大的火焰,看着它吞噬掉“东洋鬼魅影”,吞噬掉“寺内必有内鬼”,吞噬掉宏毅那熟悉的签名……直到最后一角信纸也彻底被火焰吞没,化作一小撮了无生气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灰烬。

我蹲下身,用脚底仔细地、反复地将那堆灰烬碾碎,直到它们与禅房地面上本就存在的尘土彻底混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和来源。做完这一切,我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信烧了,但信里的内容,却像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最沉重的枷锁,牢牢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底,沉甸甸地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内鬼……内鬼……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在我脑海中疯狂地抽打、盘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像过筛子一样,仔细回忆、审视寺内的每一个师兄弟。

我回想起当初被王警尉那帮如狼似虎的警察抓进大牢,分开刑讯逼供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阴暗潮湿的牢房,冰冷的刑具,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烙铁接触皮肤时发出的“滋滋”声和焦糊味,还有兄弟们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和惨叫……当时,每个人都自身难保,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只顾着咬牙硬撑,或者为了少受点罪而胡言乱语、互相攀咬,根本无从分辨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又是否……有人在威逼利诱之下,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甚至,会不会有人,是早就被收买、或者因为某种把柄而被迫就范,主动投诚,成为了潜伏在寺内的“暗桩”?

难道,是那个性情懦弱、遇事只会瑟瑟发抖、被格桑师兄揪着衣领厉声质问时就吓得几乎瘫软的扎西师弟?他那副可怜相,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精心伪装的保护色?还是那个脾气火爆、一点就着、看似坦荡直率、曾因顶撞王警尉而被打得吐血的格桑师兄?他的暴躁易怒,会不会是为了掩盖更深的心机?他当初针对扎西师弟,是真的出于义愤,还是想借机转移视线,甚至……灭口?又或是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顾低头念经、仿佛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的其他师兄弟?他们那看似与世无争的表象之下,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野心?

挖掘内鬼,谈何容易!这无异于在伸手不见五指、布满机关陷阱的漆黑房间里,去寻找一颗伪装得天衣无缝、且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不仅自己会粉身碎骨,更会连累师父和师兄,甚至可能让整个金佛寺最后的希望都彻底葬送!

就在我被密信内容搅得心绪不宁、疑神疑鬼、对寺内几乎人人自危之时,盛京城外,浑河岸边,另一场在寂静与黑暗中展开的、关乎线索与真相的无声较量,正在冰冷河水的呜咽和芦苇的沙沙作响中,紧张地进行着。

护国宝光寺那巍峨的塔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脚下静静流淌的浑河水。河水在稀疏星光的映照下,泛着幽暗的、粼粼的波光,对岸的滩地在夜色中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模糊的黑暗。河岸边芦苇丛生,枯黄的苇杆在初春依旧料峭的夜风中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更给这片荒凉之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不安。

一个头戴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极低、身穿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身形略显瘦削的身影,如同河边一尊废弃多年的古老石像,一动不动地凝立在岸边。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沉沉的夜幕,牢牢锁定在河对岸那片吞噬了一切光线的黑暗之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观察着什么,他脚下是曾经盛极一时的皇家航运之地,盛京上木场。

从清初开始,几百年间,盛京就是连接关内通往辽东、辽南和吉林、黑龙江地区的枢纽要地,到了乾隆、嘉庆年间,盛京已成为东北最重要的商业贸易中心和物资集散地。而浑河作为盛京皇城经济贸易与文化交流的水上通道,在清朝时期也达到鼎盛。那时,浑河航道上分布着七间房、上木场、下木场、望北楼、浑河渡、十里渡等众多码头。每当夏季水深之际,从营口溯流而上的船只,可以携带邻省物资抵达此地,而顺流而下的船只则满载物资出境。此地不仅是盛京皇城建设所需木材的重要转运站,更是诸王府馆邸及周边地区建设的重要物资集散地。这里曾有七家木局:亨通庸、义盛庸、福盛茂、广吉庆、义源庸、德庆庸、采木局,上木场的周边,到处是木垛,各类圆木堆积如山。随着南满铁路和奉海路的相继建成,商货及圆木的运输逐渐转向了陆路,在民国十八年,水运宣告结束,上木场就此凋零,战乱让这里荒无人烟。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只有风声、水声和芦苇的摇曳声。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的、款式老旧、没有悬挂任何车牌标识的轿车,如同从地狱深处驶来的幽灵,引擎声被压抑到最低,悄无声息地滑行过来,最终停在距离斗笠人约十丈远的一处较为平坦的河滩边缘。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极其细微的“嘎吱”声。

车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藏蓝色暗团花绸缎长衫、身形微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作派看起来像是某个洋行或商号里精明掌柜的中年男子,动作略显迟缓地走了下来。他先是极其警惕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四下张望了一番,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而精明的光芒。在确认周围除了风声苇响再无其他动静后,他才稍稍放松,迈着与其体型不甚相符的、刻意放轻的步子,走向那个如同石雕般的斗笠人。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客套,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极其短暂,仿佛早已形成了某种默契。斗笠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最常见的靛蓝色土布包裹的、尺许见方、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包袱,沉默地递了过去。那商人伸出戴着岫玉扳指的手,接过包袱,入手时手臂明显向下微微一沉。他熟练地、动作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解开布包的一角,然后从长衫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铜质手电筒,用身体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一束微弱的光柱,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包袱内的物品。

那是几件金银器皿!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难以掩盖其材质本身的光泽和精湛绝伦的工艺。一件造型古朴典雅、颈部细长的银质净瓶;一只雕刻着繁复无比的缠枝莲花与八吉祥图案、边缘略有磕碰但依旧华美的金质供盘;还有两三件小巧玲珑、却形态各异、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金刚杵、法铃等密宗法器。这些器物上,大多沾染着些许泥土和岁月的痕迹,但某些关键部位,依旧能隐约看到模糊却不容错辨的皇家御赐款识,以及一些特有的、象征着极高宗教地位的梵文或藏文符号!这些东西,绝非民间能够拥有,更非寻常富贵人家所能供奉,分明是来自某个历史悠久、地位尊崇的皇家寺院或重要喇嘛庙的珍贵法物!

商人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满意与贪婪之色。他迅速将手电筒熄灭,动作麻利地将布包重新系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怕它长了翅膀飞走一般,然后才将其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的、却质地颇佳的牛皮公文包里。

“眼下这时局,风声鹤唳,动荡不安,”“斗笠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的质感,在这寂静的河边显得格外刺耳,“贵老板这段时间,想必也已收获颇丰,琳琅满目了吧。上次托你务必带回去的话,想必已经一字不差地带到了。接下来这段日子,像这类‘货品’的供应,恐怕很难再像以往那样稳定、顺畅了,其中的难处,还望贵老板多多体谅,海涵。”

那商人闻言,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圆滑而谦卑的笑容,低声道:“理解,万分理解!金佛一事,如今闹得沸反盈天,满城风雨,现在是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啊。我们社长虽然一向雅好收藏这些古物法器,视若珍宝,但也深知审时度势,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引火烧身。”他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试探,微微转向,“阎魔德迦金佛,堪称国之瑰宝、佛门至圣。在我国东密古刹和天台宗大道场都有对阎魔德迦护法尊的虔诚崇奉与盛大供养,只是……”他叹了口气,摊了摊手,“唉,终究是我们实力微薄,人脉浅窄,不敢存有丝毫觊觎之心,更不敢行此泼天冒险之事啊。”

斗笠人听后,发出几声低沉而意味不明的、仿佛夜枭啼叫般的笑声,在这荒凉的河岸边显得格外瘆人:“呵呵……。贵社的实力与手腕,我们还是略知一二的。”他似乎被勾起了谈兴,也可能是为了进一步取信于人,或者本身就怀着某种炫耀与暗示的目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使得那沙哑的嗓音更添几分神秘:“不过,你可知这尊阎魔德迦金佛,与寻常寺庙里泥塑木雕、仅供瞻仰的佛像,大为不同?”他微微抬起头,斗笠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颌坚硬的线条,“此佛并非通常意义上呈现寂静、慈悲相的佛陀,乃是藏传佛教象征着智慧与力量无上结合的大威德金刚护法神!其性如劫末烈火,形态忿怒威猛,具足降伏一切魔障、摧破一切烦恼的无上大力,其本身……便据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灵力’与‘威能’,若拥有者德行不够将受反噬。”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远处宝光寺在夜色中如同巨剑般直插苍穹的黑黝黝的塔影,仿佛在回忆某个古老的传说,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秘:“据寺内代代相传、却秘而不宣的志异记载,在清朝初年,此金佛刚刚被迎请至盛京时,最初并非是供奉在专门的佛楼,而是安置于大雄宝殿之内。但奇就奇在,当时负责每日清晨开启殿门、进行洒扫拂拭的小喇嘛,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惊恐万状地跑去向住持禀报,说金佛并不在原位,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端坐在大雄宝殿西侧最高的那重飞檐翘角之上,面向东方,佛身沐浴在破晓的晨曦微光之中,宝相庄严,目光如炬,仿佛在守护着这座城池的什么,又像是在遥遥眺望着关内的某种气运。此事屡屡发生,绝非偶然,寺中诸位高僧大德多方探查,设下禁制,亦无法阻止,更无法解释其中缘由,最终只能视为佛祖显圣,自有深意,秘而不宣。”

“后来,此事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辗转传至皇宫,竟然惊动了宫里的圣听。当时的皇上,闻听此事后,龙心大为震动,认为是护法神显圣,必有深意关乎国运龙兴。于是特颁圣旨,敕命钦天监官员协同佛教高僧,亲赴盛京,勘定风水龙脉,最终在此地,”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先是点了点脚下的河岸土地,继而遥遥指向金佛寺的大致方向,“依据金佛‘自行择位’的灵异,盖起了一座独一无二的、坐西朝东的佛楼,专司供奉此尊金佛。而且,圣旨明确要求,此佛楼的高度,必须要超过作为寺院主殿的大雄宝殿!这在历朝历代、遍布天下的寺院建筑规制中,可是绝无仅有、僭越礼制之事!由此可见,连皇家天子,都对此尊金佛敬畏有加,认为其性灵异,威能浩大,需以特殊方位、特殊高度,方能得其庇护,安抚其‘灵’,而非仅仅视为一件珍贵的黄金造像。”

他意味深长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商人,斗笠下的阴影仿佛带着某种窥探:“听说贵国……嗯,日本那边的真密宗和天台宗,源自我大唐佛教,亦有着供奉阎魔德迦护法尊的深厚传统与独特仪轨,不知……可曾听闻过类似金佛自行‘择地而栖’、‘显圣檐角’的……趣闻异事?”

那商人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沉浸在对方所描述的灵异氛围之中,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异、震撼与更加炽烈的贪婪光芒。闻言,他仿佛才从故事中惊醒,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堆起更加谦卑甚至略带谄媚的笑容:“没有,绝对没有!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佛门之中更是高僧辈出,灵异纷呈,此等神异非凡之事,我等僻处东海岛国,见识浅陋,实在是闻所未闻,今日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同醍醐灌顶,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他搓着手,语气中充满了叹服。

两人又压低声音,极其隐晦地交谈了几句,内容似乎涉及下一次可能联系的方式、信号,以及如何在当前风声鹤唳的形势下规避风险。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嗡鸣,混杂在风声水声中,几乎难以捕捉。随后,斗笠人似乎交代完毕,不再多言,只是微微拱了拱手,身形倏地一晃,如同鬼魅融入了夜色,又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入岸边茂密的、近一人高的枯黄芦苇丛中。只见芦苇微微晃动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其人身法之诡异、速度之迅捷,简直非人力所能及,令人瞠目结舌。

那商人也在原地稍作停留,再次用警惕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死寂的河岸,仿佛要确认那斗笠人是否真的离开,以及周围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眼睛。然后,他才紧了紧怀里的皮包,快步回到那辆黑色的轿车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轿车发动,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调转车头,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荒凉的河岸,很快便被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无论是心思缜密、反侦察能力极强的斗笠人,还是警惕性极高的商人,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在距离他们这次隐秘交易地点不远之处,一片生长得异常茂密、几乎密不透风的枯萎芦苇荡里,一双锐利如鹰隼、冷静如寒冰的眼睛,自始至终,如同最耐心的猎人,透过芦苇杆之间极其细微的缝隙,将刚才河边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正是钉子!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这片荒凉冰冷的自然环境之中。他选择的位置极其刁钻,既能清晰地观察到交易现场,又能借助茂密的芦苇和地形的起伏完美地隐藏自身。他的呼吸被调整得极其微弱绵长,几乎与掠过芦苇梢头的风声融为一体;他的身体保持着一种既能瞬间爆发、又能长久坚持的诡异静止状态。自从开始追查金佛下落,钉子仿佛找回了几十年前在帅府作为大帅和五夫人最信赖的隐秘力量时的那种状态,不,甚至更加投入,更加执着。他像是上瘾了一般,将全部的心神和多年来近乎荒废的技艺,都投入到了对斗笠人这条线的死死咬合之中。

虽然中统徐文昭那边,凭借其庞大的特务网络,也早已注意到这个行踪诡秘的斗笠人,并安排了人员进行监控,但几次三番,都被斗笠人凭借其高超得近乎诡异的反跟踪技巧、对盛京城大街小巷乃至荒郊野外的熟悉,以及那种仿佛野兽般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轻而易举地甩掉了。这足以证明,这个斗笠人绝非普通的江湖人物或者文物贩子,而是一个经验极其丰富、心思缜密、身手不凡的厉害角色,很可能受过专业的间谍或特工训练,总能提前嗅到危险的气息,并且拥有多种摆脱追踪的方法。

但钉子不同。他本就是隐匿、潜伏和追踪领域的大行家,是真正从血与火、明枪与暗箭中淬炼出来的高手。当年在帅府,多少势力派来的顶尖刺客、多少棘手无比的对头、多少牵扯重大利益的隐秘勾当,都是他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潜入、接近,获取最关键的信息,或者执行最决绝的清除任务。他比中统那些更多依靠人多势众和技术设备的特务,更懂得如何彻底消除自身的存在感,如何利用光线、阴影、声音甚至气味来伪装,如何像一块真正的河边石头、一株枯萎的水草般,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他凭借着这种近乎本能的、融入骨血的技艺,牢牢地锁定了斗笠人,几次都在对方即将察觉的临界点,险之又险地改变位置、消除痕迹,避开了对方的警觉,一路耐心追踪至此,终于成功地目睹了这场极其隐秘的交易过程。

他不仅看清了那个商人的大致容貌体态,更看到了那些明显是来自某个重要寺院的珍贵金银法器,这证实了斗笠人及其背后势力,确实在系统地盗卖与佛教相关的珍贵文物!更让他心头凛然、警铃大作的是,斗笠人竟然会主动向对方提及金佛的“灵异”与“特殊地位”,甚至刻意将其与日本的佛教流派联系起来!这绝非闲谈,更像是一种有目的的试探、炫耀,或者是某种背景下的必然话题!这无疑极大地加重了斗笠人,乃至其背后势力,与潜伏的日本残余分子相互勾结的重大嫌疑!

通过连续多日不眠不休、耗尽心力的隐蔽监视,钉子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更为关键、可能直接指向“内鬼”的线索:这个斗笠人,在近期,曾经两次与北塔法宝寺的一名中年僧人有过短暂的、看似偶然的接触!第一次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两人擦肩而过,低语不超过三秒;而第二次,就在两天前的傍晚,在一处香火已衰、游人罕至的偏僻后巷里,斗笠人似乎极其隐蔽地将一个巴掌大小、用黑布包裹的、不知是何物的东西,迅速塞给了那名僧人,两人全程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动作快如闪电,完成后立刻背向离开,形同陌路,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北塔法宝寺的僧人!钉子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金佛寺的下院,果然被渗透了!看来,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内鬼网络,其范围和深度,可能比之前想象的还要庞大,还要根深蒂固!这名北塔寺的僧人,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是负责传递消息?转运赃物?还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毫不犹豫,将这个极其重要的发现,通过他们之间早已约定好的、极其隐秘可靠的渠道,迅速传递给了正在外界利用记者身份四处活动、打探消息的赵宏毅。

就在钉子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在浑河岸边与无形的对手进行着意志与技巧的较量之时,金佛寺内,因为李如闻那场看似成功、旨在安抚舆论的“慰问秀”,外界的风向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巨大的压力再次如同潮水般,转向拍打着省政府和专案组脆弱的堤岸。

何箴主席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来自各方的“关切”函电、以及佛教界代表和社会名流的拜访,几乎从未间断。迫于越来越大的舆论压力,以及李如闻等人反复强调的“展现政府开明形象、关怀宗教感情、维护社会稳定”的建言,何箴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良久后,不得不再次做出策略上的调整。他阴沉着脸,召来了心情同样沉重的董彪和林政涛。

“董局长,林队长,外面的声音,你们也都听到了,看到了。”何箴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早已不见了前几日雷霆震怒时的气势,“长时间像现在这样,如同铁桶般封锁寺院,限制僧众自由,确实容易授人以柄,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攻击为我们迫害宗教,制造恐慌,影响社会安宁。金佛,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追回来!这是底线!但民心,同样不能失,这是根基。”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楼下渐渐恢复些生气的街道,下达了新的、带有明显妥协色彩的指令:即日起,允许经过警方和专案组严格审查、背景清白的几家固定商户,每日在指定时间、通过指定通道,向金佛寺输送必要的生活物资,如米面粮油、蔬菜副食等,务必确保寺内僧众的基本生活保障,以此彰显政府的人道主义关怀,堵住那些批评者之口。同时,大幅减少寺院周围穿着醒目制服的警察数量,改为投入便衣人员,化装混迹在寺院周边的街巷、茶馆、市场之中,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秘密监控与流动。既要牢牢掌握寺院内外的一切风吹草动,又不能造成明显的恐慌和对立情绪,要外松内紧,形散神不散。恢复寺院前后门在白天特定时段的有限通行,允许僧人在进行登记报备、且有合理事由的情况下,限时出入,以逐步恢复寺院周边看似正常的生活秩序,缓和紧张气氛。至于寺院西侧那片被大火焚毁、被视为核心现场的废墟区域,则依旧划为绝对禁区,拉起双层警戒线,由武装警察二十四小时值守,严禁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靠近。

这道命令,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钢铁囚笼上,小心翼翼地凿开了几道细微的、可供空气流通的缝隙。对于被困多时、身心俱疲的金佛寺僧众而言,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至少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也有了一点点的活动空间,仿佛沉重的镣铐被稍稍松动。然而,对于我和洛珠,对于那个隐藏在暗处、时刻准备着致命一击的内鬼,对于寺外如同鬣狗般环伺、各怀鬼胎的各方势力而言,这细微的缝隙,却意味着更加复杂、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局面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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