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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的喧嚣,并未随着那场大火的熄灭而平息,反倒因报纸上那白纸黑字、言之凿凿的“警方推断”和五百块大洋悬赏的刺激,如同泼了滚油的烈焰,熊熊灼烧起来,炙烤着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城,更炙烤着金佛寺内每一颗惶惑不安的心。

我与洛珠站在那株侥幸存活的古柏之下,虬龙般的枝干在日渐稀薄的春寒中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如同我们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寺墙之外,市井的声浪隐约可闻,那是好奇、是贪婪、是窥探,是无数被悬赏和奇闻刺激得亢奋的神经在跳动。卖糖人的吆喝、车马的碾轧、茶馆里的高谈阔论……这些往日里寻常的市井之声,此刻听来却句句都像是针对这寺院的指摘与议论。

“听说了吗?那金佛是连着底座被整个端走的!好几百万的重量呢!”

“嘿,没内应?鬼才信!那佛楼跟铁桶似的,三道锁!没人开门,飞贼也进不去!”

“五百大洋啊……够在乡下当个土财主了!那晚我要是起夜多走几步到东墙根……”

……

这些声音,无孔不入,顺着风,贴着地皮,钻进寺里,钻进每个僧人的耳朵里,化作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与洛珠手中那份由送菜伙计偷偷夹带进来的《盛京日报》,已被揉捏得不成样子,油墨的臭气混杂着纸张的霉味,直冲鼻腔。那上面“内部人士疑是关键”几个加粗的黑字,像几把淬了毒的匕首,不仅刺向寺院清誉,更精准地挑动着寺内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啊。”我声音干涩,指尖冰凉,“借力打力,驱狼吞虎,自己稳坐钓鱼台。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洛珠的目光越过斑驳的院墙,投向那片被高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他的侧脸线条如同雪域的山岩,冷硬而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似地底涌动的暗流:“漩涡已成,避无可避。官府之力,如饮鸩止渴,暂解嫌疑之困,却引来了更多窥伺的豺狼。如今,唯有自救。外查线索,内肃奸佞,双管齐下,或有一线生机。”他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决绝,“你在外有些根基,行事便宜。寺内这潭浑水,我来蹚。”

我重重颔首。大师兄的沉稳与刚毅,是这风雨飘摇中唯一的支柱。回到那间依旧弥漫着烟火焦糊气的临时僧房,我闩上门,从僧袍内衬的暗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两件贴身藏匿的证物,那片边缘融化、形制诡异的烧焦金属扣,和那包用废经纸裹着的、掺着晶亮碎屑的暗红色泥土。它们冰冷、沉默,却仿佛蕴含着揭开迷雾的关键。我将它们托在掌心,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再次细细端详。金属扣的纹路扭曲,依稀能辨出某种非中原、亦非藏地的奇异兽首图案,透着一种蛮荒而邪异的气息;那红土中的晶屑,在光线下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微光,像是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必须动用我的人呀。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翻找出伙计带来的粗糙竹纸和一小截炭笔。伏在摇晃的破旧木桌上,我屏息凝神,笔走龙蛇。用的并非寻常文字,而是当年在帅府时,与几位绝对心腹约定的、掺杂了江湖切口与特定代号的隐语。信中并未明言金佛,只以“家中遗失传家重宝,老夫人心焦如焚,夜不能寐”起头,继而写道“望兄弟速查太原街‘杂货’行情,留意有无‘金疙瘩’或‘奇特土石’流出,若有蛛丝马迹,不拘大小,火速来报。另,留意生面孔,尤其是身上带‘月牙疤’或对‘老锁头’、‘旧窑坑’感兴趣的。” 写罢,仔细用米浆封好信口,又模仿着市井商贾往来信函的格式,在信封背面不起眼处,画了一个看似无意滴落的墨点,实则是约定的安全标记。

午后,送菜伙计准时推着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进了后院。趁着他与厨下僧人交接蔬菜、人声稍杂的片刻,我如同幽灵般贴近,将信和几枚额外的铜子飞快塞入他手中,低声道:“老地方,黑漆门,交给‘大头’。就说……是‘表弟’指来的急事,关乎身家性命,要他务必上心,谨慎再谨慎。”

那伙计是个眉眼通透之人,平日里跟我就走的很近。铜子入手,信已揣入怀中最贴身处,脸上不动声色,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继续吆喝着卸货,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信已送出,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倒更加沉重。大头此人,忠心毋庸置疑,当年在帅府,曾为护五夫人周全,以血肉之躯硬挡过刺客的飞刀,背上留下一道尺长的疤痕。但他脑筋直来直去,不善机变,让他去探听消息,无异于让猛张飞去绣花,只能寄望于他莫要露出太多马脚,以及……那位隐藏在更深处的“钉子”,能从中斡旋补漏。

寺内的空气,因报纸的渲染和门外窥探目光的增多,而变得粘稠、滞涩。早课晚诵的钟磬梵呗依旧,但那声音里,似乎少了往日的沉静与超脱,多了几分敷衍与惶惑。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彼此对视时,不再是清澈见底的坦诚,而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审视和难以言说的猜忌。那“内奸”二字,如同无形的诅咒,在每个人心头盘旋,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在这巨大的压力与恐惧下,正悄然出现裂痕。

而林政涛的行动,则如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他亲自挑选的五人探组,如同五把淬炼过的薄刃,悄无声息地切入了盛京城的肌理之中。他们衣着普通,言行低调,混入人群便难以分辨,但那双双眼睛,却如同鹰隼,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们并未再大张旗鼓地进入金佛寺,以免过度刺激可能潜伏的内鬼,而是将锋锐的调查矛头,率先指向了云丹桑布师父提及的、散于盛京城外四方的下院,护佑城池的东南西北四塔对应之寺。

逻辑清晰而冰冷:金佛寺本寺僧众,历经月余的严刑拷打、反复盘诘,若内奸藏匿其中,要么心志坚毅、隐藏极深,要么早已编织好无懈可击的谎言,短期内难以突破。而盗匪对佛楼结构、三道机关秘钥了如指掌,绝非外人短期窥探所能掌握,必然有深谙内情者,长期、系统地提供了信息。此人即便不是本寺的核心僧侣,也极有可能出自与金佛寺关系紧密、往来频繁的下院。这些下院的高层,完全有可能通过佛法交流、协同举办法事、甚至私下拜访,接触到佛楼的一些核心机密,或是从金佛寺僧人口中探听到关键信息。

林政涛这一着“敲山震虎”、“围城打援”,既避开了本寺这块难啃的骨头,又将调查的网撒得更大,试图从外围的扰动中,观察金佛寺内部以及更广阔水域的反应,以期引出真正的大鱼。

盛京城,素有“四塔镇守,护佑皇都”之说。东塔宝光寺,西塔圣寿寺,南塔普慈寺,北塔法宝寺,四塔巍峨,遥相呼应,其对应的寺庙,虽规模不及作为“皇家道场”的金佛寺,但亦是历史悠久,信众云集,与金佛寺同属汉藏一脉,法缘深厚。

探组兵分两路。林政涛亲自带领两人,直奔位于大东关外的宝光寺(东塔)和小南门外的普慈寺(南塔);另一路由他最为倚重、心思缜密的赵队长率领,负责调查位于攘门关外的圣寿寺(西塔)和地载门外的法宝寺(北塔)。

调查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暗潮汹涌的氛围中展开。林政涛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对佛门的尊重,但提出的问题,却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犀利:

“敢问住持大师,金佛失窃前后半月,贵寺可有僧众前往本寺挂单或交流?”

“寺中弟子,可曾有人对金佛寺的佛楼建筑、特别是其防护措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近日,可曾有陌生僧侣,特别是口音奇特、形貌有异者前来挂单,或打探与金佛、与机关秘钥相关之事?”

“贵寺与金佛寺哪位执事僧交往最为密切?近期可有过深入交谈?”

这些问题,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各下院住持和僧众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初闻金佛寺惊天窃案牵扯到自己,僧人们无不惊愕,继而感到莫名的压力与一丝屈辱。无端被卷入这等滔天大案,被视为潜在的“奸细”窝点,任谁心中都不会舒坦。有的住持闭口不谈,有的则谨慎应对,言语间多有保留。

然而,在重重迷雾之下,并非全无线索浮现。

在城北法宝寺,赵队长一组遇到了一位年近古稀、负责看管经卷库的老僧丹增。老僧耳朵有些背,记忆力也如风中的残烛,时明时暗。在探员耐心的反复询问下,他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大约在寺院失火前二十来天,确实有个外来的喇嘛在寺里挂单住了两晚。

“那喇嘛……个子不高,瘦瘦的,不怎么爱说话,总是低着头,像是怕见光。”

丹增老僧努力回忆着,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可他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来看人,亮得吓人,像……像夜里饿狼的眼睛。”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比如口音,或者身上有什么标记?”赵队长追问。

“口音……硬邦邦的,不像咱们这边的,也……也不像蒙古那边的。标记?”老僧歪着头,想了半晌,忽然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右眉骨,“这里,好像……好像有一道疤,浅浅的,弯弯的,像个月牙儿……”

“月牙疤!”赵队长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将这一特征牢牢记住。一个眉骨带疤、眼神锐利、口音奇特、并在案发前出现在下院的陌生喇嘛,其嫌疑陡然上升。

与此同时,在城东宝光寺(东塔),林政涛亲自与那位面色红润、身材微胖的住持喇嘛交谈时,凭借其过人的洞察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谐。这位住持对金佛寺之事表现得异常谨慎,言语圆滑,滴水不漏,但当林政涛看似无意地问及“听闻大师与金佛寺掌管佛楼钥匙的格桑执事私交甚笃,时常切磋佛法?”时,住持撵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虽然立刻又恢复了匀速转动,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却未能完全逃过林政涛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锐利眼睛。

“阿弥陀佛,”住持宣了声佛号,语气恢复了平静,“格桑执事佛法精深,老衲确实时常请教,皆为弘扬佛法,并无他意。”

林政涛不再追问,只是微微颔首,心中已将此节记下。这位住持与金佛寺掌钥执事的关系,绝非寻常“请教”那么简单。

调查在四塔寺间悄然铺开,虽未获得突破性进展,却无疑将更多的人物、更复杂的可能性牵扯了进来。那张笼罩在盛京城上空的迷雾之网,经纬线变得更加繁多,也更加扑朔迷离。

而就在林政涛的探组如同工蚁般辛勤奔波于四塔寺之时,我派出的那封信,也经由送菜伙计之手,几经周折,终于送到了帅府东侧那条僻静胡同深处,那扇终日紧闭、漆色剥落的黑漆门前。

开门的是一个大块头,身形魁梧雄壮,如同半截铁塔,几乎将门后的光线完全挡住,正是大头。他接过信,听着伙计压低声音转达的“表弟”和“身家性命”的口信,那略显呆板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露出恍然和难以掩饰的紧张。他认得这隐语,更明白“老夫人心焦如焚”和“身家性命”意味着何等危急的境况。

“晓得了。”大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将信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汗褂口袋里,如同藏起一件绝世的珍宝,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那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回荡。

回到宅院内,大头并未立刻拆信,而是依照多年养成的习惯,先是警惕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竖起耳朵听了听墙外的动静,连墙角那几丛枯败的蒿草都没放过。确认一切如常,他才快步穿过庭院,走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木料腐朽的气味。他挪开一个沉重的、散发着樟木怪味的箱子,露出后面看似平整的墙壁。只见他在墙壁某处不起眼的砖缝处有节奏地按了几下,又运足臂力,向内轻轻一推,一块与周围墙体几乎严丝合缝的墙板,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幽暗入口。

门内,是一间狭小逼仄的密室。无窗,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反而衬得四周阴影更加浓重。空气凝滞,混合着淡淡的枪油、铁锈、陈旧纸张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气息。靠墙的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短物件,从那硬朗的轮廓依稀可辨是步枪和短枪。另一边,则堆着些线装古籍、卷轴和几个沉甸甸的木匣。

一个黑影,如同本身就生长于这阴影之中,静静地盘坐在角落的一个旧蒲团上。此人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青布短褂,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瞬间便会消失的长相。唯有一双手,手指格外修长、稳定,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几枚乌沉沉、三棱透骨、尾部带着细密小孔的特制钢钉。钢钉在昏黄的灯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正是“钉子”。

“表弟来信了,说是急事,关乎身家性命。”大头将信递给钉子,语气带着惯有的、近乎本能的恭敬。他虽然憨直,却深知在动脑筋、辨形势、行隐秘之事上,自己远远不如这个如同影子般的兄弟。

钉子接过信,并不急于拆开,先是就着灯光仔细检查了封口的完好与那个墨点标记,确认无误后,才用指甲小心地挑开。他展开信纸,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在外人看来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他那张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起的细微涟漪。

“金佛……”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果然是天大的麻烦,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他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些隐语代号上划过,“太原街……金疙瘩……奇特土石……月牙疤……旧窑坑……”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拼图,指向一个庞大而危险的谜团。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大头道:“信上让你去太原街找小辫子,打听黑市风声,重点是金器和那种红土。你这就去,但要记住,如今盛京城是十面埋伏,各方眼睛都盯着。见到小辫子,只问有无异常的大宗金器出货,或者有没有人打听、买卖一种暗红色、带亮星的泥土,切忌主动提及金佛二字,免得惊了蛇,反惹杀身之祸。”

“明白!”大头用力点头,拳头攥得咯咯响,“我晓得轻重!”

“等等。”钉子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比小指还细的铜制口哨,递了过去,“带上这个。万一……我是说万一,感觉不对,或者被人缀上,甩不脱,就吹响它,三短一长,重复两遍。我若在左近,自有手段接应。”

大头接过那冰凉的小巧口哨,用一根细绳穿了,郑重地挂在脖颈上,塞进衣服里,贴肉藏好。然后转身,如同出笼的猛虎,大步流星地出了密室,径直往那龙蛇混杂的太原街方向而去。

太原街,白日里是盛京繁华的商贸街衢,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它的真正面目,往往在夜幕降临后,才在那些深巷、偏门茶馆、乃至烟花之地的包间里悄然显露。古董、赃物、情报、乃至更黑暗的交易,在这里如同暗河般流淌。小辫子,便是混迹于此的一个地头蛇,消息灵通,门路诡奇,与各路黑市掮客、古董贩子、盗墓贼乃至亡命徒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大头早年跟着五夫人处理一些不便摆在台面上的事务时,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算是脸熟。

大头在街角一个卖羊杂汤的摊子后巷,找到了正跟人嘀嘀咕咕的小辫子。小辫子脑后依旧拖着那根细黄的小辫,眼神活络,见到大头这个熟面孔,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热情却又带着三分警惕的笑容,挥退了旁人,凑了上来:“哎呦喂!这不是大头哥吗?哪阵香风把您这尊佛给吹到这陋巷来了?可是……有什么紧要吩咐?” 他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透着探究。

大头按照钉子的嘱咐,瓮声瓮气地低声道:“没啥吩咐,就是打听个事儿。最近市面上,有没有什么特别扎眼的‘金疙瘩’流出?成色要顶好的,分量要足,或者……有没有人买卖一种红色的土,里面还带着亮闪闪的沙子?”

小辫子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金佛寺的事情闹得沸沸冲天,他这种靠消息吃饭的人岂能不知?此刻大头前来打听“金疙瘩”和“红土”,其意简直昭然若揭。

“大头哥,您这可真是问到点儿上了。”小辫子搓着手,故作一脸为难,“不瞒您说,这年头,好东西不是没有,但像您说的那种‘特别扎眼’的硬货,那可是凤毛麟角,谁敢轻易露白?烫手!太烫手了!”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就这两天,打听这事儿的,可不止您一家。官面上的便衣,道上的兄弟,还有好些个生面孔,南腔北调的,都在暗地里寻摸呢。不过,都没听说有什么真佛露相。那尊‘大佛’啊,恐怕早就被吞进哪个深不见底的肚子里了,想让他吐出来,难!”

他顿了顿,观察着大头的脸色,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您刚才提到那‘红土’,我倒是听南边来的一个朋友,喝酒时提过一嘴,说好像前阵子真有人在暗地里收这种东西,量不大,但要求古怪,非要那种暗红色、掺着亮晶晶玩意儿的,也不知道跟您打听的事儿有没有啥关联……”

“红土?”大头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脑子直,一时没想明白这跟金光闪闪的佛像有什么关系,只是牢记钉子的交代,不多问,只道:“你再帮我多留意,有任何关于‘金疙瘩’或者这种奇怪泥土的风声,老规矩,少不了你的酒钱。”

“好说,好说!包在我身上!”小辫子拍着胸脯,连连保证。

大头离开后巷,心中记下了“红土”和“有人收”这两个信息,虽不明就里,但也觉得或许有用。他并未察觉,在他与小辫子低声交谈之时,街对角一个原本蹲在地上叫卖烟卷的小贩,那看似茫然的视线,曾数次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所在的角落。

而就在大头奔波于太原街的同时,金佛寺内,那压抑已久的猜忌与恐惧,终于如同积蓄了太多能量的火山,猛烈地爆发开来。

这日傍晚,晚课刚散,僧人们面色疲惫,三三两两从香烟缭绕的大殿中退出。我与洛珠走在最后,正准备商议下一步行动,却见负责佛楼日常清扫、性子向来有些懦弱的小师弟,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地走在前面,僧袍的下摆甚至因为轻微的颤抖而不停晃动。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周围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刺。

就在这时,性情最为刚烈如火、曾因当面顶撞王警尉而被打得吐血的格桑师弟,如同被点燃的炮仗,一个箭步猛冲上前,一把死死揪住了他的僧袍前襟,双目赤红,厉声喝道:“你鬼鬼祟祟躲什么?!是不是你做贼心虚!说!”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裂空,在暮色沉沉的庭院中炸响。所有僧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脚步,愕然、疑惑、恐惧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空气中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小师弟吓得浑身剧烈一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带着哭腔:“格……格桑师兄,你……你莫要胡说……我……我没有……”

“我胡说?”格桑额上青筋暴起,积压了数日的怒火、屈辱和猜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宝光寺的住持,跟你师父是几十年的至交!穿一条裤子的交情!火灾前不到十天,他还特意来找过你师父,两人关在禅房里谈了将近一个时辰!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是不是你师父把佛楼的秘密透露出去了?还是你偷听到了什么,转头就卖给了外人?!说!”

“没有!真的没有!师父他老人家一生礼佛,绝不会做这等事!我……我也什么都没听见!”小师弟急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格桑铁钳般的手。

“那你慌什么?!我看你就是那吃里扒外的内应!”格桑怒火攻心,另一只拳头已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就要砸下。

“住手!”洛珠一声低喝,如同狮吼虎啸,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威严,震得格桑动作猛地一僵。他大步上前,身形如山岳般横亘在两人之间,一手格开格桑揪着衣襟的手,另一手将瑟瑟发抖、几乎瘫软的扎西护在身后,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缓缓扫过围观的众人,凡被他目光触及者,无不低下头去。“无凭无据,仅凭揣测,便同室操戈,拳脚相向!尔等修持的慈悲心、平等心,都修到哪里去了?!大敌当前,自乱阵脚,猜忌丛生,这才是真正亲者痛,仇者快!”

我也赶紧上前,拉住兀自喘着粗气、怒目圆睁的格桑,低声道:“格桑师兄,冷静!林队长那边只是例行查问四塔寺,并未说宝光寺住持就有问题,更未指向师弟和他师父!我们现在起内讧,互相攻讦,岂不是正中了那真正内奸的下怀,让他躲在暗处看我们的笑话?”

格桑胸膛剧烈起伏,看看面色沉凝如铁的洛珠,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围神色各异的师兄弟,最终重重地一跺脚,指着被洛珠护住的师弟,咬牙切齿道:“最好不是你!也最好跟你师父没关系!否则,就算佛祖饶了你们,我格桑第一个送你们去见阎王!”说罢,愤愤地一把甩开我的手,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充满了暴戾与不甘。

一场险些酿成流血冲突的风波,被洛珠强行压下。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猜忌、紧张、恐惧与彼此间那道无形的裂痕,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瘟疫般,更深地侵蚀着每一个人。小师弟瘫坐在地上,掩面低声啜泣,肩膀耸动,无人上前安慰,也无人敢上前安慰。其他僧人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最终都默默垂下眼帘,各自拖着沉重的步伐散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

我与洛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重与忧虑。林政涛的调查,就像一根精准插入要害的探针,不仅搅动了外界的浑水,更将这寺内本已脆弱不堪的人心,搅得四分五裂,猜忌的毒苗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那隐藏的内奸,或许正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冷眼看着这由他亲手导演的兄弟阋墙的戏码,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

是夜,月隐星沉,浓重的黑暗如同泼墨般笼罩着盛京城。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但某些角落的暗流,却涌动得更加湍急、更加凶险。

大头回到了僻静的私宅,将打听到的情况,包括小辫子提到的“红土”和“有人暗中收购”,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钉子。

钉子听完,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听到“红土”、“亮晶晶”时,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红土……亮晶晶的碎屑……”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记忆的深渊中打捞着什么。忽然,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堆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籍卷轴前,动作迅捷而精准地翻找起来。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最终,他抽出一本纸张泛黄脆化、没有封皮、线装都快散架的旧书,快速翻动着。他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页,上面用简陋的墨线勾勒着几种矿物土壤的图样,旁边配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注释。

他的指尖,紧紧点在其中一幅描绘着暗红色土壤、里面明显夹杂着闪光晶体颗粒的图样旁。那里的注释是几个古奥的篆字和稍显潦草的行书:“赤焰砂……性燥烈,触火易炽……前朝官窑用以佐色,偶见于景德……亦传,旧式兵工作坊,曾试以其入药,增爆燃之威……盛京外郭,龙泉洞、废弃官窑址左近,间或有之……”

“赤焰砂!”钉子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这东西,据帅府旧档和老工匠口传,以前是给官窑瓷器添一抹霁红釉色,或者……混合在土制火药里,增加爆炸威力的……盛京城外几十里,几十年前确实有过为宫廷烧造瓷器的官窑和几处早已废弃的旧式火药作坊!”

这个发现,让钉子心头猛地一跳,仿佛黑暗中突然划亮了一道闪电。那诡异的、掺着晶屑的红土,其来源竟然可能指向盛京城外某个特定的、与旧时官窑或兵工相关的废弃地点!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具有明确指向性的线索!盗匪或许就在那里落脚,或者,那里就是他们处理赃物、进行下一步谋划的巢穴!

而就在此时,金佛寺东墙之外,那条被林政涛判定为盗匪逃离路线的、白日里已被仔细搜查过的纵横交错的巷弄,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一个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正贴着潮湿冰冷的墙根缓缓移动。他是林政涛探组中那名精于痕迹检验的老手,名叫老陈。他坚信,许多在白日喧嚣和光线干扰下容易被忽略的细微痕迹,往往会在寂静的夜晚显露出来。

他戴着薄胶手套,动作极其轻缓,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般,一寸寸地探查着墙面和墙根。他不时蹲下身,用一把小巧的软毛刷轻轻拂去浮土,又或用一块强力磁石,在墙面那些不起眼的凹凸、砖缝处细细试探,寻找可能遗落的金属微粒。

突然,他的指尖在墙根一块有些松动的青砖与基座石条的缝隙深处,触碰到了一点坚硬的、不同于周围砖石和泥土的异物。他心中一动,呼吸都屏住了。小心翼翼地用尖头镊子,如同外科手术般,极其轻柔地将那点异物从缝隙深处夹了出来。借着手中特制小手电筒射出的一束微弱而集中的光柱,他看清了那东西——是一片极其微小的、边缘锐利、质地坚硬的碎屑,颜色深暗,表面有高温灼烧留下的焦黑和变形痕迹,但未被完全烧毁的部分,却隐约透出一种……暗青色的釉彩?这似乎是一片碎瓷片!而且,从其质地和釉色看,绝非近代寻常百姓家所用之物,倒像是某种……年代久远、工艺特殊的瓷器的碎片?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城西圣寿寺(西塔)后方,靠近一片荒废货场的一条暗巷中,另一场隐秘而急促的交易,正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掩护下进行。

一个头戴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面容的身影,将一个不大却显得沉甸甸的粗布小包,递给对面一个穿着像普通行商、眼神却精明的男子。

“这是最后一批‘货’。”斗笠下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急促,“风太紧,水太浑,短期内不能再动了。告诉上面,尽快处理掉。”

那商人接过布包,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低声道:“放心,买家早就等不及了。只要东西成色好,价钱好商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听说……那尊‘大佛’,现在可是搅得满城风雨,黑白两道都在找,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斗笠人冷哼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不该问的别问。管好你的嘴,做好你分内的事。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商人讪讪一笑,不敢再多言,将布包迅速塞进怀里,转身便消失在巷道另一端的黑暗中。斗笠人则警惕地四下张望,那双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随后,他转身,朝着与圣寿寺相反的方向,迈着一种看似寻常、实则每一步都蕴含着特殊节奏和力量的步伐,快步离去。

他并未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堆废弃的砖石瓦砾之后,一个如同完全融入夜色、气息近乎断绝的瘦削身影,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这一切。正是奉命暗中查探的“钉子”!他原本是循着一些极其隐晦的线索,追踪那收购“赤焰砂”之人的踪迹到此,却意外撞见了这场行踪诡秘的交易。那斗笠人的身形步法,透着一股经过严格训练的协调与力量感,绝非普通商贩或盗匪;还有他刚才交易时,因抬手递包裹而微微撩起的袖口处,一闪而过的、一个用暗金丝线绣成的、造型奇特的狰狞兽首纹饰,让钉子感到一种莫名的、刺骨的熟悉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图案,是在帅府的旧档里?还是在某次血腥的遭遇中?

碎片,正从四面八方,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向着盛京城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汇集。官方的明察暗访,江湖的隐秘追踪,寺院内的猜忌与冲突,幕后的诡秘交易……无数条或明或暗的线索,如同无数条乱麻,疯狂地交织、缠绕在这张巨大的、名为“金佛迷局”的棋盘上。金佛的真正去向,内奸的隐秘身份,纵火的元凶巨恶,以及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觊觎着阎魔德迦金佛所蕴含的神秘力量与巨大价值的各方势力——军统、中统、苏联特工、中共地下党,乃至本地的豪强、日本的残余势力……都在这愈发深沉、愈发危险的夜色中,露出了他们模糊而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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