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朔风，如同千万把无形的钝刀，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上肆意刮削。王振彪一行十数骑，便是这风刀霜剑下艰难行进的蚁群。马蹄踏过干硬的砾石滩，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嘚嘚”声，很快便被更宏大的风声吞没。离开沙陀客栈的喧嚣，深入这片被当地人称为“黑风滩”的死寂之地，一种无形的、源自亘古荒凉的压迫感便沉沉地压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王振彪端坐马上，腰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千户大人的威严。初离客栈时的踌躇满志，已在连续两日单调而毫无收获的跋涉中被风沙磨去了一层锐气。他眯着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远方犬牙交错的褐色山影——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区域之一。随行的锦衣卫缇骑们，虽然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惕，但连日枯燥的行进和风沙的侵袭，也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刻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口鼻处凝结着冰晶，步伐已不复出发时的轻快。
唯有队伍中央的张玄素，仿佛一尊移动的磐石。青灰色的道袍在凛冽的风中纹丝不乱，拂尘横放膝头，双目似闭非闭。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气韵，将周遭喧嚣的风沙隔绝在外，显出与这荒蛮之地格格不入的沉静与高渺。然而，若有心人细察，便能发现他搭在拂尘上的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如同感应着大地深处某种不为人知的、躁动的脉息。他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凝重，仿佛预感到某种不祥正悄然临近。
天色向晚，残阳奋力挣扎着，将西边的天际染成一片浓稠、凄厉的暗红，如同泼洒开的陈旧血渍。这血色迅速蔓延，吞噬着原本澄澈的墨蓝，将整个黑风滩浸染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光晕里。朔风陡然变得狂躁起来，不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夹杂着尖锐的哨音，如同无数怨魂在哭泣。风卷起细碎却锋利的沙砾，抽打在人的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更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变得异常干燥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尘，灼烧着喉咙。远处那些巨大的、被风蚀成千奇百怪形状的岩柱，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投下狰狞扭曲的、不断晃动的长影，如同蛰伏的远古魔怪，正伺机而动。连最训练有素的战马也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刨动着蹄下的碎石，动物对危险的直觉比人类更为敏锐。
“大人，风沙太大，恐有沙暴！前方似有背风处，不如就地扎营？”亲卫头目李虎策马靠近王振彪，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脸上满是沙尘，眼神中透露出对天威的敬畏。
王振彪勒住有些焦躁的坐骑，抬头望了望如同泼血般的天空，又瞥了一眼远处那些鬼影幢幢的岩柱，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张玄素。老道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了眼睛，目光不再深邃平静，而是如冷电般射向前方一座最为巨大、形似蹲伏巨兽的风化岩柱。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好！传令，就在前方岩柱下……”王振彪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然而，他的命令尚未完全出口
“吼——呜——！！！”
一声绝非人间应有的、撕裂灵魂般的尖啸，毫无征兆地自那座巨兽般的岩柱后炸响！那声音如同万钧雷霆混合着金铁摩擦的刺耳噪音，瞬间盖过了狂风的呼啸，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腐肉和某种硫磺气息的腥风，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扑面而来！
几乎在啸声炸响的同时，一道快得只留下残影的暗铜色身影，挟裹着毁灭性的力量，如同从地狱深渊投射出的攻城锤，从岩柱的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队伍最外侧、一名正欲下马探查地形的年轻锦衣卫！
那东西甫一现身，便让所有目睹之人血液瞬间冻结！
它形似传说中的虎豹，却比任何已知的猛兽都更显精悍、流线，充满了纯粹的杀戮美感。周身覆盖着巴掌大小、紧密咬合的暗铜色鳞甲，在残阳血光下折射出冰冷、坚硬、如同金属般的光泽。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额生一根弯曲、尖锐、闪烁着幽暗寒光的独角！一双眼睛大如铜铃，并非野兽的兽瞳，而是两团熊熊燃烧、充满暴虐与残忍的赤红火焰！血盆巨口张开，獠牙外翻如匕首，长度惊人，滴淌着粘稠腥臭的涎液！
狰兽！古老传说中镇守幽冥入口的凶煞之物！此刻，它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人间绝域！
“小六子！小心！”一个人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那名叫小六子的锦衣卫反应不可谓不快，听到啸声的刹那已本能地拔刀出鞘，身体后仰，试图格挡这雷霆万钧的扑击！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示出千锤百炼的功底。
然而，太迟了！狰兽的速度超乎想象！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恐怖巨响！狰兽覆盖着厚厚角质层的前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拍在了小六子仓促横架的绣春刀刀身之上！火星四溅！
精钢打造的百炼绣春刀，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弯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将小六子连人带马狠狠撞飞出去！年轻缇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抛向空中，口中喷出的鲜血在血色夕阳下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他身下的战马更是发出一声濒死的惨烈嘶鸣，庞大的身躯侧翻在地，被巨大的惯性拖拽着滑出丈余，在砾石滩上犁出一道深沟，内脏混合着血沫从口鼻狂涌而出，眼见是不活了。
“敌袭！结圆阵！保护大人和张真人！”护卫们吼声带着破音的惊怒，瞬间压下了众人的恐慌。剩余的锦衣卫和军士不愧是精锐，在最初的惊骇之后，求生的本能和严格的训练立刻占据了上风。呛啷啷一片拔刀声响起，人影闪动，迅速收缩，以王振彪和张玄素为核心，组成了一个背靠背的防御圆阵。刀锋向外，闪烁着寒光。
但袭击，才刚刚开始！
就在狰兽扑击得手、巨大的身躯刚刚落地的瞬间，队伍的另一侧，异变再生！
几处看似平坦的沙砾地面，毫无征兆地爆开！数个矮小、佝偻、浑身覆盖着灰黄色粗糙短毛的身影，如同被强力机括弹出的捕兽夹，猛地弹射而起！它们的身形比常人矮小得多，却异常灵活，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几道模糊的灰影！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双臂——异化得极长，几乎垂地，末端并非手掌，而是两柄生长在臂骨之上、弯曲如新月、闪烁着森白金属光泽的骨刃！刃口锋利无比，在血色残阳下流动着嗜血的寒芒！
刀猿！荒漠阴影中的死亡舞者！
它们甫一现身，便发出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吱吱”尖啸，骨刃挥舞，带起一片片凄厉、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声！它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并非攻击人，而是斩马腿！
“噗嗤！”“咔嚓！”“嘶律律——！”
令人头皮发麻的切割声、骨骼断裂声、战马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声，瞬间混杂在一起，奏响了死亡的乐章！
一名锦衣卫坐骑的左前腿，被一只刀猿的骨刃如同热刀切黄油般齐膝斩断！断肢带着喷溅的血泉飞起！战马惨嘶着轰然侧倒，巨大的惯性将背上的骑手狠狠甩出数丈，重重砸在一块风化的岩石上，生死不知！另一匹军马的腹部，被另一只刀猿鬼魅般掠过时划开一道尺余长的巨大豁口！滚烫的肠肚混合着鲜血如同决堤般涌出，泼洒在冰冷的沙砾上，冒着腾腾热气！那马匹哀鸣着，四蹄乱蹬，却再也无法站起，巨大的痛苦让它疯狂地扭动身躯。
圆阵瞬间被撕开缺口！
更令人绝望的攻击来自队伍后方！
就在众人被前方的狰兽和侧翼的刀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时，队伍最后方，靠近几块散落巨石的沙地，无声无息地隆起一个巨大的鼓包！沙砾如同水流般向四周滑落，一只体型庞大、形似巨蜥的怪物猛地破土而出！它周身覆盖着黄绿色、布满粘稠疙瘩和褶皱的厚皮，如同披着一件腐烂的苔藓外衣。硕大的头颅上，一双浑浊的、毫无感情的黄色小眼，如同两粒镶嵌在烂泥里的石子，死死盯住了混乱的人群。它没有立刻扑击，而是猛地张开布满细密倒钩利齿、足以吞下一个人头的大口！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噜”如同泥浆翻滚的可怕声响！
一股墨绿色的、散发着强烈刺鼻酸腐气味的粘稠液体，如同劲弩射出的毒箭，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呈扇面状，猛地喷射向人群最密集处！
酸蜥！大漠深处的活体毒囊！
“小心后面！毒液！”一名眼尖的军士发出撕心裂肺的警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警告声淹没在混乱中。距离最近的两名军士和一名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滋啦——！！！”
“啊——！！！”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生肉上！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和人类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同时响起！
一名军士的整条左臂被墨绿毒液兜头淋中！坚韧的皮甲、内衬的棉布、连同下面的皮肉，如同遇到烈火的冰雪，瞬间冒起浓密的白烟，发出恐怖的“滋滋”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溃烂、变黑！毒液甚至腐蚀了他的臂骨，发出焦臭！那军士倒在地上，疯狂翻滚，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左手五指已经化为焦黑的枯骨！另一名军士的胸腹被溅射的毒液沾染，皮甲迅速蚀穿，皮肉焦黑翻卷，痛苦地蜷缩在地，抽搐不止。那名锦衣卫稍微幸运，毒液擦着他的头盔飞过，但飞溅的毒滴还是灼伤了他的半边脸颊和脖颈，皮肉瞬间起泡、溃烂，他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电光火石之间，三头来自蛮荒的恐怖异兽，以完美的协同，完成了对这支人类队伍毁灭性的第一轮突袭！狰兽正面强攻，力大无穷，鳞甲坚不可摧；刀猿身形鬼魅，骨刃无坚不摧，专攻下盘弱点；酸蜥远程喷吐，毒液腐蚀万物，封锁空间！短短几个呼吸，已有三名军士重伤濒死，两名锦衣卫失去战力，四匹宝贵的战马毙命，其余人几乎人人带伤，或轻或重。原本严密的防御圆阵早已支离破碎，血腥味、酸腐味、马匹内脏的腥臊味混合着风沙，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王振彪肩头火辣辣地剧痛！在狰兽扑击小六子时，他试图救援，挥动沉重的镔铁雁翎刀劈向狰兽腰肋。刀锋砍在暗铜色的鳞甲上，竟爆出一溜刺目的火星，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雁翎刀险些脱手！狰兽只是被这股力量带得稍微趔趄了一下，赤红的火焰眼眸冰冷地扫过王振彪，那眼神中的暴虐与轻蔑，让这位锦衣卫千户如坠冰窟！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引以为傲的武艺和权势，在这些蛮荒凶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道长！！”王振彪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猛地看向阵中唯一还保持着绝对冷静的身影——张玄素！
张玄素动了！
在狰兽扑出的刹那，他眼中精光暴涨，周身那股沉静的气韵瞬间转为凌厉的锋芒！他没有拔剑，身形却如同鬼魅般从原地消失，下一瞬，已飘然出现在狰兽与混乱人群之间，直面那头最凶悍的煞星！宽大的青灰色道袍在狂风中猎猎狂舞，却丝毫不显凌乱，反而平添几分仙风道骨般的威势。
“孽障！安敢在此逞凶，荼毒生灵！”张玄素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黄钟大吕，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风声、兽吼和人嚎，直抵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正气，对那狰兽竟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震慑！
只见张玄素脚下步伐陡然变幻，踏出的每一步都玄奥莫测，暗合周天星斗运行之轨迹，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闪电，身形在方寸之地留下道道残影，正是道家秘传的禹步罡斗！他双手在胸前如穿花蝴蝶般飞速结印，十指翻飞，带起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气流残影。口中念念有词，晦涩玄奥、蕴含大道真意的道家真言如同实质的音符般震荡而出：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敕！”
随着最后一个蕴含着无上威能的“敕”字真言如同惊雷般吐出，张玄素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朝着正欲再次扑向人群的狰兽，隔空疾点！
“轰——咔！”
并非真正的雷霆，却有一道筷子粗细、凝练至极、蕴含着至阳至刚破邪之力的剑气，自他指尖激射而出！那气浪撕裂空气，发出低沉的雷鸣，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嗷吼——！！！”
狰兽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头颅！它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布满鳞甲的身躯剧烈地痉挛起来！那双赤红的火焰眼眸中，暴虐与残忍瞬间被巨大的痛苦、惊惧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所取代！它发出一声痛苦与愤怒交织的狂嚎，头颅疯狂甩动，仿佛要将侵入脑海的那道毁灭性金光甩出去！饶是它鳞甲坚逾精钢，神魂却在这蕴含天地正气的道家雷法面前遭受了重创！攻势被硬生生打断！
张玄素一击奏效，毫不停歇！左手拂尘不知何时已执在手中。那看似柔软的银白色麈尾，在他精纯浑厚的真炁灌注下，瞬间绷直如钢鞭，根根麈丝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更隐隐有细密的金色符文流转！
一只刀猿正利用同伴制造的混乱，如同灰色闪电般欺近一名摔倒在地、挣扎欲起的军士，臂上骨刃带着死亡寒光，直刺其咽喉！
“邪祟退散！”张玄素一声清叱，手腕一抖，灌注真炁的拂尘划出一道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玄妙弧线，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卷向刀猿持刃的手臂！那刀猿速度虽快，却仿佛自己撞上了拂尘运行的轨迹！
“啪嚓！”
一声清脆的爆响！如同钢鞭抽中了朽木！
“吱——！”刀猿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嚎，被拂尘蕴含的巨力抽得凌空倒飞出去！它那坚硬如铁的骨刃上，赫然留下了一道焦黑的鞭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冒出！道家破邪真炁对这等阴邪妖物有着天然的克制！
“嘶嘶嘶！”后方的酸蜥眼见同伴受创，浑浊的黄眼中凶光大盛！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缩一胀，布满粘液的口腔再次鼓胀起来，显然要发动第二次毒液喷吐！这一次，它的目标赫然锁定了正在施法的张玄素！
张玄素仿佛背后生眼，在酸蜥喉咙发出异响的瞬间，他踏着禹步的足尖在地面一点，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又似被无形气流托起，以一个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违背常理的姿态，如同风中飘零的柳絮，轻飘飘地向侧方滑开数尺！
“噗——！”
墨绿色的腐蚀毒液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而出，险之又险地擦着张玄素的道袍边缘掠过！毒液落在张玄素原先站立处的沙地上，顿时发出“滋滋滋”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声响！坚硬的地面如同被强酸浸泡的酥饼，迅速塌陷、冒泡、焦黑、碳化，眨眼间形成一个深达数寸、边缘还在不断扩大的腐蚀坑洞，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
张玄素一人独战三头凶焰滔天的异兽，身形在方寸之地飘忽不定，如同穿行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却又稳如泰山。拂尘挥舞，时而如钢鞭横扫，刚猛无俦，抽打得空气爆鸣；时而如天罗地网，柔韧绵密，将刀猿鬼魅般的袭击尽数化解；口中真言咒法不绝，手印变幻莫测，引动周遭稀薄却狂暴的天地灵气，形成一道道无形的屏障或冲击波，不断干扰着凶兽的行动节奏，抵消着狰兽的蛮力冲击。他虽然施展威力巨大、消耗更甚的杀伐禁术，精妙绝伦到极致的控场能力，借力打力的道家玄奥，以及对天地气机的精准把握，硬生生将三头凶悍绝伦、配合默契的异兽拖在了原地，使其无法再对王振彪等残存之人造成致命伤害！然而，代价是巨大的！
张玄素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如纸，额头、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瞬间又被戈壁的冷风吹干，留下一层薄薄的盐霜。他每一次真言出口，每一次手印结成，每一次拂尘挥出蕴含真炁的招式，都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精血与神魂。他的呼吸不再悠长，变得略微急促，胸膛微微起伏。那件青灰色的道袍，在高速移动和真炁激荡下，边缘处竟隐隐有被无形力量撕裂的迹象！维持如此高强度的玄术对抗，心神与真炁的消耗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流逝！
三头凶兽虽被阻，凶性却在剧痛和受挫中被彻底激发！它们似乎也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渺小的人类，才是最大的阻碍！久战不下，反而让它们更加狂躁暴怒，攻击变得更加疯狂、不计代价！
狰兽甩动着依旧刺痛的头颅，发出震天撼地的咆哮，每一次扑击都带着碾碎山岳般的恐怖力量，利爪挥出，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鬼啸，巨大的尾巴如同攻城巨木般横扫，将地面坚硬的砾石抽得粉碎四溅！它赤红的眼眸死死锁定张玄素，充满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刀猿则变得更加狡猾和鬼祟。它们利用狰兽巨大的身躯和掀起的烟尘作为掩护，如同附骨之疽般在张玄素周围高速游走，发出扰乱心神的“吱吱”尖啸，骨刃不再追求大开大合，而是寻找着张玄素步法转换、真炁衔接时那微不可察的、可能存在的万分之一秒空隙，如同最阴险的刺客，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酸蜥则改变了策略。它不再追求一击必中的毒液喷吐，而是不断从刁钻的角度，喷出小股小股的毒液，如同恶毒的弹幕，封锁张玄素的闪避空间，逼迫他不断消耗真炁进行规避或防御，同时那粘稠的毒液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危险的腐蚀区域，进一步压缩着张玄素的移动范围！
战斗陷入了极其凶险的僵持！张玄素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每一次闪避、每一次格挡、每一次施法都精准到毫巅，容不得半分差错。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汗水浸湿了内衫，紧贴在后背，又被寒意冻得冰凉。拂尘挥舞的速度似乎比最初慢了一丝，真言咒法的间隔也略微拉长。三头异兽身上也添了新伤：狰兽的鳞甲被拂尘蕴含真炁的抽打震裂了几片，渗出暗红色的血液；两只刀猿的骨刃上焦黑的鞭痕更多了，动作似乎也受到道家破邪之力的影响，不如最初那般迅捷；酸蜥喷吐毒液的频率也降低了一些，显然这种攻击对它自身消耗也极大。但它们眼中的凶光丝毫未减，反而因受伤而更加疯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头额生独角的狰兽，赤红的火焰眼眸中，极其诡异地闪过一丝绝非野兽所能拥有的、近乎狡诈的光芒！它猛地发出一声与之前狂暴吼叫截然不同的、短促而尖锐的厉啸！
这声厉啸仿佛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狰兽和两只刀猿的动作瞬间改变！它们不再执着于攻击张玄素这个难啃的骨头，而是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极其默契地同时舍弃了他，猛地扑向那些倒毙和重伤倒地的战马尸体！
狰兽巨大的利爪如同切豆腐般撕开一匹死马的肚腹，腥臭的内脏和尚未凝固的血液喷涌而出！一只刀猿则用它锋利的骨刃，闪电般割开另一匹死马马鞍旁捆绑的皮索！另一只刀猿则扑向被酸蜥毒液腐蚀、痛苦抽搐的那名军士身旁——他马鞍旁也挂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囊！
而那头酸蜥，在狰兽发出信号的同时，便已停止了毒液喷吐。它张开布满粘液、令人作呕的巨口，并非攻击，而是猛地弹射出那条布满倒刺、伸缩如电的长舌！那舌头如同一条灵活的毒蟒，精准无比地卷住了被刀猿割断皮索、以及从军士马鞍旁掉落的几个沉甸甸的皮囊！
那些皮囊，正是王振彪等人在离开沙陀客栈后，于大漠某处极其隐秘、疑似古代僧侣避难所的洞窟中发现的“战利品”！里面装着的东西，足以让王振彪在京城加官进爵——几尊虽小巧却工艺精湛、宝光内蕴的纯金佛像；几个镶嵌着鸽血红、祖母绿宝石的古老经匣碎片；以及一些难以辨识用途、但同样金光闪闪、刻满梵文的鎏金小法器！这些物件散发着古老而神圣的气息，却又被贪婪的欲望所浸染。王振彪视若拱璧，一直由亲信携带，分散挂在几匹健壮战马的马鞍旁！
“住手！孽畜！尔敢！！”王振彪目眦欲裂，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寄予厚望的“前程”即将被夺，巨大的恐慌和暴怒瞬间压倒了恐惧！他狂吼着，不顾肩头剧痛，挥舞着雁翎刀，如同疯虎般冲向正在卷取皮囊的酸蜥！
“大人不可！”周围的锦衣卫惊骇欲绝，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狰兽岂容他破坏？巨大的身躯如同铜墙铁壁般横亘在王振彪面前，那条钢鞭似的尾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扫向他的腰腹！王振彪只能仓促挥刀格挡。
“铛！”
又是一声巨响！雁翎刀再次被震开，王振彪虎口崩裂的伤口鲜血迸溅，整个人被沛然巨力震得连连后退，气血翻涌，几乎握不住刀柄！只能眼睁睁看着——
酸蜥的长舌卷着几个沉重的皮囊，迅速缩回那散发着恶臭的口中！它甚至咀嚼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与利齿摩擦的“咯吱”声！
狰兽对着被刀猿缠住、一时无法脱身的张玄素，发出一声充满得意与挑衅的低沉咆哮。三头凶兽得手，目的达成，再无半分恋战之意！狰兽猛地一蹬地面，庞大的身躯却异常轻灵地跃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嶙峋怪石的阴影中。两只刀猿发出几声尖锐刺耳的嘶鸣，如同嘲笑，身形一晃，化作两道灰影，融入起伏的沙丘。酸蜥则一头扎进它破土而出的沙坑，黄绿色的身躯迅速沉入沙砾之下，只留下一个不断塌陷的沙涡。
三头凶兽，来得突兀，去得诡秘，如同融入风沙的鬼魅，只留下满地狼藉、刺鼻的血腥、浓烈的酸腐恶臭，以及……死一般的沉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战斗结束了。快得如同一个噩梦。
荒漠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为逝者奏响的哀歌。伤者的痛苦呻吟和战马垂死的微弱哀鸣，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张玄素拄着拂尘，身形微微晃了一晃，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强行提起一口气，闭目凝神，双手在丹田处结了一个固本培元的手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缓缓将翻腾欲呕的气血压下。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深处那抹湛然神光已然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深沉的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咳咳……好凶戾的孽畜……”
王振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雁翎刀无力地垂在身侧，刀尖滴落着不知是自己还是狰兽的血液。他怔怔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马鞍旁——那些装有金佛宝器的皮囊已被尽数卷走！又环视着这片刚刚经历地狱般杀戮的修罗场：小六子扭曲变形的尸体；被开膛破肚、肠穿肚烂的战马；被毒液腐蚀得面目全非、仍在痛苦抽搐的军士；摔在岩石上生死不知的缇骑；以及侥幸活下来，却个个带伤、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惊惧和茫然的手下……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暴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看向张玄素，眼中燃烧着复杂难明的火焰——有对张玄素力挽狂澜的感激，但更多的，是惊骇于对方深不可测却显然有所保留的道家手段，是疑虑为何不早些全力出手，是迁怒，是恐惧，是功亏一篑的巨大失落和怨毒！
“道长……”王振彪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锣，他走到张玄素身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压抑的质问，“您……您还好吧？今日若非道长神威，我等……我等恐怕早已葬身兽腹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惨状，最终定格在那些空空如也的马鞍位置，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带着绝望的寒意，“此地凶险诡异，远超王某想象！这些畜生……绝非寻常野兽！道长元气大损，弟兄们伤亡惨重，再往前深入，无异于自寻死路！”
张玄素缓缓抬起眼皮，那疲惫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王振彪的内心。他看了一眼被酸蜥毒液腐蚀出的、触目惊心的深坑，又看了看那些死状凄惨的马匹和军士，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王千户所言……句句属实。贫道强行催动玄术，引动此地驳杂暴戾之气，心神耗损过剧，丹田真炁几近枯竭，非数日静养难以恢复。此地……”他目光投向凶兽消失的方向，凝重无比，“确有大凶之物潜藏，气机混乱凶戾。那些异兽，灵智已开，且……目标明确。”他再次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马鞍，意有所指，“当务之急，是救治尚存一息的伤员，收敛……收敛阵亡弟兄的遗体，整顿残局。贫道建议，即刻掉头，返回沙陀客栈。阿罗耶老板久居此地，熟知大漠诡谲，或能提供些关于这些孽畜的线索，也可寻些伤药，暂作安顿。”
王振彪沉默了。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消失，无边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迅速笼罩了整个黑风滩。寒风更劲，吹在身上，带着透骨的凉意和浓重的血腥味。返回？意味着此行不仅一无所获，还损兵折将，丢掉了足以改变命运的“宝贝”，甚至可能引来朝廷的追责和同僚的耻笑！他如何甘心？如何向厂公交代？但看着张玄素苍白如纸的脸，听着手下伤员撕心裂肺的哀嚎，再回想起狰兽那赤红的火焰眼眸、刀猿鬼魅般的速度、酸蜥那腐蚀万物的毒液……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不甘和侥幸。继续前进？恐怕连今晚都活不过去！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最终，所有的挣扎、愤怒、恐惧和不甘，都化为一声颓然的长叹和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鸷狠厉。
“……好！”王振彪猛地一跺脚，仿佛要将满心的怨毒踩入地底，声音嘶哑而决绝，“就依道长所言！李虎！立刻清点伤亡！能救的全力救治！带上还能走的马！把……把阵亡弟兄的……遗体，就地……简单掩埋，做个记号！此地凶险，一刻也不能多留！我们……立刻掉头，回沙陀客栈！”
残阳落尽，黑暗彻底主宰了黑风滩。风，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哭泣，卷起带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沙尘。王振彪的队伍，点燃了仅存的几支火把。昏黄摇曳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映衬出四周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死寂。他们拖着伤残之躯，收敛着同袍冰冷的尸体，搀扶着痛苦呻吟的伤员，在张玄素略显虚浮却依旧沉稳的指引下，如同惊弓之鸟，仓惶地、艰难地踏上了归途。
来时虽风沙漫卷，却人马雄壮，心怀贪念。归时，火把微弱，队伍残破，人人带伤，心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那三头恐怖异兽留下的巨大阴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这片神秘莫测、杀机四伏的戈壁大漠，第一次向这群自以为是的闯入者，展露了它狰狞而残酷的獠牙。而王振彪看向张玄素那在火把摇曳光影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深不可测的背影时，目光中的复杂，已不仅仅是敬畏和感激，更添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猜忌与寒意。